第 6 章

淪落 - 第 6 章

陳功這次到縣上是要去辦個身份證。他一直用的是大學時的身份證,從上大學到現在已經十年,身份證剛好過期。陳功大學畢業時已沒有了包分配一說,美其名曰搞‘雙向選擇’,實際上是國家已經不能保障大學生的就業了,各人自想辦法,自尋生路。九十年代後期的大學生已經不再是香饽饽,三流大學畢業的陳功學着一個叫起來比較響,實則空洞無物,不被市場歡迎的專業,陳功一沒家庭背景,二沒學業背景,只能淪落到被人挑揀,事實上能被挑揀都還算幸運,不幸的是無人問津。後來陳功所在的縣裏的一家紡織企業來要人,沒人去那裏,這對陳功來說已是最後的稻草,就簽了。簽合約的那一刻是陳功的末日,又回到原點,多年的心血和奮鬥付之東流,陳功萬念俱灰。

更令人萬念俱灰的還在後頭,拿着派遣證的陳功如喪家犬一樣回縣裏的紡織廠去報到,可吃了閉門羹,這家廠幾天前倒閉了,連廠長都下崗了。

陳功別無選擇,匆匆回家一趟後就直奔廣東去尋找機會。好多沒有簽到約的同學甚至直接就從學校向東南經濟發達的地方奔去,戲稱是‘孔雀東南飛’,陳功不屑地說,我們有孔雀那麽金貴?

這一去就是六年。

六年後的陳功實際上是沒有了任何身份證明。當年報到無門的陳功沒有任何心情過問什麽戶口,檔案的事,多年以後的今天這個身份證到哪裏去辦呢?他應該算哪裏的人呢?事實上,除了看起來是個中國人外他沒有任何有效證件來證明自己是這個國家的公民。

他到縣人事局,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面相和谒的幹部,聽他把來龍去脈講完,人家下班了,下午再去,人家政治學習了。陳功沒法,就去公安局看看這種情況該怎麽辦理。

陳功在公安局大廳裏找人打聽管戶籍的在哪裏,沒想到碰到的第一個人還是個熟人,雙方都吃了一驚。

這位身着警服的人是陳功多年前的同桌,初中同學莊強兵。昔日的瘟神現在已是人民的保護神,正正經經的縣公安局刑警大隊副大隊長。

莊副大隊長亮着嗓門說,“喲,這不陳大才子嗎?在哪裏發財啊?衣錦還鄉也不通知老同學一聲好給你接風啊。”

陳功只好謙卑地說,“哪裏是衣錦還鄉啊,碰到老同學真是太好了,現在有事相求啊。”接着就把此行的目的及事情的前因後果詳細說了一下。

聽着陳功的訴說,莊副大隊長的內心慢慢滋潤起來,哦,原來不是衣錦還鄉,而是這麽不得志這麽狼狽地滾回老家開證明來了,莊副大隊長盡量不顯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情??這不符合國家幹部的身份嘛,用公事公辦和責備的口氣說道:“這麽說當時你根本就沒報到?你戶口當時沒有辦遷進來的手續?怎麽這個樣子呢?你們這些外出勞務工啊,無組織無紀律,叫我們怎麽好管理?”最後莊副大隊長表示這個事不由他經辦,得去樓上戶藉科讓他們調查調查,再研究研究,不過按程序還是得先去人事局把檔案找到,既然當年縣紡織廠去招的人,一定是調了檔的,後來廠子倒閉,檔案肯定都退到縣人事局了。

說完莊副大隊長表示外面有個案子要出去處理一下,就不陪老同學了,最後不忘感嘆一句“現在的知識分子啊,素質真不行,怎麽沒個組織觀念呢……”

陳功鄭重地糾正他,“我算哪門子知識分子,我是外出勞務工!我進步沒您快,幾年功夫不見,就從瘟神變成警官了”

莊副大隊長不無得意地補充道,“是刑警副大隊長。”

陳功不和他白活,心想,今天還是先找地方住下,聽莊強兵這麽一說,檔案應該還在人事局,明天再去找,只要有檔案在,事情就能辦,難道還真被開除了國藉不成?

陳功心裏一踏實,心情頓時好了許多,他找了一家招待所,先好好洗了一個澡,從南邊出發回來到現在一連幾天還沒有好好地洗過澡,洗過澡後精神煥發,時間還早,他就到街上去逛逛。

縣城畢竟不是鄉村,外面所有的現代文明标志這裏已都出現了。變化真是太大了!當然只能說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十年過去了。十年足以讓物是人非。這是陳功所讀縣高的所在地,這裏有着陳功多少青春的溫馨記憶啊。

陳功終于考上了本縣最高學府縣高後,家裏的負擔就更重了,陳功暗自己對自己說,只要三年,三年後一定一口氣考上大學。

縣高畢竟是縣高,師資力量是本縣最強的,老師大多是省師範畢業的正規師範大學本科生。縣高的生活條件也比鄉鎮中學的條件好多了,畢竟除了縣城裏的學生外大部分學生都是住校生,而學生們分布在全縣各地,每周回家一次普遍辦不到,一個學期也只能不定期地回家一兩次,不要說學校,就是政府也不得不把一千多學生的生活條件當作一件工作來抓,不管怎麽說,每年縣高能考上多少大學生是評價本縣教育工作的硬指标。

生活條件好了一點,可是花費也大了,學校的飯菜盡管不可口,可也得用錢和糧票來解決,這對陳功這樣的學生的家庭無疑是沉重的負擔。陳功當年是多麽地羨慕那些城市戶口的同學啊,他們的父母親每個月能固定地拿到薪水,他們每個月有固定的國家糧食指标,不像陳功要交糧票才能吃上飯,那糧票是要從家裏背糧食去糧店換的。而陳功家的現金收入極其有限,陳功印象中每年只有賣夏糧,賣秋糧還有賣一頭豬時家裏才能換點鈔票回來,而剛進入九十年代的中國,農民的收入和城市的消費水平顯然是極不相稱的。陳功家裏三個勞力供他一個吃閑飯的人是那麽地吃力,三個農民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艱辛勞作支撐着一個在城裏的人的最低消費,這讓支撐的人苦不堪言,被支撐的人于心不忍而又無可奈何。他們沒有退路,因為萬裏長征已走了一多半了,現在是黎明前的黑暗,前途是光明的,他們只要再堅持三年。

生活的內容不會只有目标和奮鬥,生活是豐富多彩的,尤其是一個人走向青年的生活。無論多麽貧窮,青春總要來臨。陳功的青春期是在縣高開始的,少兒時期的長期營養不良已嚴重延緩了他的生長,就像那岩縫裏的芽一樣,在夾縫裏艱難地生長,一旦伸展到陽光雨露充足的空間,就要報複性地瘋長,仿佛要補償過去被耽擱被壓抑的成長。當陳功的許多同齡同學的青春期接近尾聲時,陳功的青春期開始了,陳功為此感到欣喜,他甚至慶幸自己的青春期沒有在前幾年按期開始,而是捱到現在爆發。陳功後來者居上,剛進校時是全年級最矮小的學生,被戲稱為‘剛果人’,當陳功為與自己高中生身份極不相稱的身體自卑得頭都擡不起來的時候,青春期及時來臨了,青春的力量是無窮的,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饑餓,他不好意思地向家裏要更多的糧票,他一頓能吃八兩米飯,他狼吞虎咽時想,我吃的每粒飯都會讓我更高更壯更強更聰明;他感到渾身充滿了力量,他精力充沛,早讀時,背古典詩詞名人名言,背英語單詞,他扯起嗓子喊,讓全班同學側目;他興奮無比,晚上經常從抽搐痙攣中醒來,他知道,這是因為長得太快而缺鈣,他不因為沒有條件補鈣而沮喪,反而因快速地成長而欣喜得難以入眠,但他舍不得花費太多的寶貴睡眠時間來浮想聯翩,他強迫自己喊一,二,三後馬上睡着,因為他知道,睡眠對生長是多麽重要啊!

青春讓他充滿了自信,他再也不為身材而自卑,他積極參加體育運動,非要和同學在技巧和力量上比高低;他對一切知識充滿了好奇,不,不僅是好奇,是熱愛,是的,他熱愛每一門學科,歷史,地理,政治課上他熱烈地和老師同學争論某個觀點,數理化生的課外奧賽提高班他都報了名,作文競賽更是踴躍投稿。他可能熱情過了頭,是的,他完全是亢奮,他的興趣和精力也太分散了,所以在尖子生雲集的縣高,他的成績雖好但還不是特別驕人,但那有什麽關系?他熱愛學習,熱愛嘗試,有了熱情,年輕的他來日方長,他會取得成就的。

青春讓他多愁善感,他喜歡一遍一遍地詠讀憂傷的詩歌,無端地寫出滿紙前言不搭後語的悲涼文字,他會為飄落細雨的陰沉天空而哀傷不已。他為自己一直以來的生活自憐不已,他為自己的卑微出生痛苦不堪,他一遍一遍地對自己說:“不能那樣活,再也不能那樣活了!”,他告訴自己“總有一天我要創造出很不一樣的生活。”

可青春還帶來了痛苦,那是世上最甜蜜的痛苦:愛情!一個男孩開始懂得欣賞女性的美就标志着他已成長為一個男人。青春給了陳功鑒賞美的眼睛,他好像一夜之間清醒過來,認識到,原來女性一個個都如此美麗,那些把女人形容成鮮花的比喻是何等荒謬,女人的美麗是鮮花所能比拟的嗎?縣高的陳功同學的女同學們正值芳齡,含苞待放,萬種風情吝啬地藏在尚未褪去的童真下,那分明是一個個聖潔的仙女!仙女面前的陳功羞澀,忸怩,保持着距離,又滿懷欣喜,充滿憧憬,小心翼翼,不敢走近,仿佛走近本身就是對仙女的一種無恥的玷污。

直到有一天,一個仙女走近了陳功,陳功對仙女的泛戀才轉化成專戀。那一襲白裙,一頭烏黑的長發,帶着少女的芬芳飄然而至:

“陳功同學,樓下有個老伯,應該是你爸爸,說是給你帶糧票來了,碰到我,叫我捎個信。”氣息如蘭吐芬,聲音宛如泉水叮咚。

“哦,謝,謝,謝謝你,區志華同學”陳功慌亂地答道,他到縣高後才開始學說‘謝謝’,以前在鄉裏表達謝意可不是這種文雅的詞兒。陳功想到,區志華是縣城裏的人,直接由縣初中直升到縣高,在女生中最惹眼,可能是因為其不僅長相俊俏,而且具有一種獨特的女性優雅氣質。

“這老伯真有意思,見我說,丫頭,你認不認識功娃子?好笑,在學校裏不提班級,不說學名,光叫小名人家能認識嗎?呵呵呵”區志華笑了,讓陳功尴尬不已。

“幸虧我記得前段時間有個鄉下來的老伯,哦,對不起,應該就是你爸吧,來過學校裏,在我們教室外就喊‘功娃子,功娃子,我給你拿東□□了,你快出來’,要不是張老師說是誰的家長就快出去,別影響大家上課,你才急忙出去,當時你好像特別不好意思對吧?”區志華說,“我想起來了,就說,您是陳功的爸爸吧?果然是,我說您有什麽東西我給您帶上去吧,我是他同班同學,現在學校規定,家長來送東西,上課時間不許上教學樓,你爸說是送幾十斤糧票,可就是不讓我帶上來,你快點下去吧,馬上就要上課了。”

陳功急忙下樓去,果然下面噴泉邊上坐着敞着褂子露出肚皮的老頭,滿頭大汗的老頭拿着草帽當扇子扇風,看見陳功,忙站起來,一只腳摸索着地面,尋找丢落在一邊的拖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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