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遇剌一事,齊千裏不等他人大作文章,直接上奏,豈料得到的響應竟是--
“提前在明日大審?!”慕君賢錯愕道。
晌午時,由慕君恩先行送回府的染梅,枯等了一整個下午,在聽到齊千裏帶來的惡耗,更是驚詫得說不出話。
提前大審,要是向大哥無法及時将燕青帶回,洗刷四爺冤屈,要是立刻判刑……那豈不是毫無翻案的機會。
如果不是她堅持要探監,又怎會發生這意外。
“都是我的錯……”她自責又心急如焚,就怕慕君澤在牢裏再遭刑求,甚至是被刺客暗算。
“與你無關,只不過是那些刺客如今證實是服毒而死,從身上的烙印判斷是大鄒宮內的侍衛。”齊千裏淡聲道。“因此,刑部尚書認定是七郎勾結外族……混蛋,這根本就是故意制造罪證!誰也不能證實那些死士到底是誰調派的!”
“大鄒宮內侍衛!”染梅錯愕道,直覺認為--那不就是和大鄒大皇子有關?難道齊月皇族有人和大鄒有勾結?
在大鄒,立有戰功的大皇子擁有調派宮內侍衛的權利,景家才因而遭難,可沒想到大皇子竟會和齊月的皇族挂勾……如此想來,該不會是兩方私議,互謀其利?
齊月借大鄒之力除去慕家勢力,先以四爺開刀,光是一個謀逆大罪就可以讓慕家滿門抄斬,而齊月可以幫忙找回她,将她送返大鄒,與大皇子成親好鞏固其權力……若真是如此,那太可恨了!
事情變得難以收拾,可向大哥又未歸,到底還有誰能救四爺?
“知道是誰調派也沒用,沒有實證。”慕君賢涼聲道。“況且皇上至今未歸,分明就是周昭儀刻意将皇上留在暢明園。”
暢明園距京城約莫兩百裏路,再加上今日大雨,看這雨勢,皇上或許是要等到明日雨停才會回京,要是雨不停……
齊千裏坐在主位上不發一語,仿佛對眼前的變化感到棘手,就連慕君恩聽完消息後,只是一徑地看向廳外,陷入深思。
一時間,大廳裏靜默無聲,即便天色漸暗,廳外下人也不敢入廳點燈。
“怎麽了?”嬌軟的嗓音響起,讓廳內各自思忖的衆人回神,才見慕君憐不知何時來到廳口,而廳內早已漆黑一片。“為何不點燈?”
“君憐,怎麽來了?”慕君賢回神,立刻命下人趕緊點燈。
“四哥不要緊吧?”慕君憐不安地問。
她是慕家的一分子,盡管兄長有心隐瞞四哥出事,但這事鬧得滿城風雨,她早就從下人口中得知了。
“放心,不會有事的。”慕君賢安撫地道。
“可不是嗎?我還有三個足智多謀的兄長,豈會救不了被陷害的四哥,”慕君憐卸下擔憂神情,笑睇着染梅,“對吧,染梅。”
她聽大哥說了,四哥有意要娶染梅為妻,這下可好了,她這個大紅娘就等着收下大紅包。
“是啊,小姐。”染梅笑得勉強。
“還叫小姐啊,等我四哥回來可得要改口了。”慕君憐熱情地一挽她手臂。
“不過有件事,我實在很疑惑,所以……”
“小姐?”
“我只是想問,怎會有這張圖?”慕君憐羞赧地揚着手中的秘戲圖。“這圖是在你換下的衣裳裏找到的。”下人拿着衣裳要去清洗,驚見這幅畫,趕緊拿來給她。
染梅見狀,趕忙要接過。“這這這是我畫的。”她一時間還真不知道該怎麽對慕君憐解釋這圖的用途。
慕君恩眼捷手快地攔截,“這是你畫的?”
“嗯。”
齊千裏和慕君賢走來,三人一道觀看,直教染梅不知道要把臉擱到哪去。
“那圖是為了要讓到書肆搗亂的人相信,印在書上的插圖是被人竄改,所以……”她突地一頓。“我有個想法……”
“什麽想法?”
“如果王爺和兩位爺心底清楚,到底是誰陷害四爺,那麽也許我可以仿一張大鄒大皇子寫給幕後黑手的信。”這也算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她壓根也不需要感到內疚,像那種無視他人生死的惡人,就該同法相治。
“你仿得了?”慕君賢一臉興味。
“我見過大皇子的字跡……我還記得,不成問題。”所有的書畫,只要被她記在腦袋裏的,她就能分毫不差地描繪出來。
要是齊月皇帝明日回京,就算沒有親審,應該也會旁聽此案,屆時就可以用這封信栽贓那人!
慕君憐幫腔,“大哥,染梅很擅長仿字的,每每夫子派了功課,都是染梅代筆,可夫子從沒發現過。”只可惜就栽在四哥的手中,這點至今依舊令她扼腕。
話落,慕家兩位兄長微揚起眉,有志一同地盯着這被寵上天的麽妹。
慕君憐眼看情勢不對,立刻打哈哈地一溜煙跑了。
“還請兩位爺替我備上醋和……”
“等等,沒有人要告訴我,為何你能仿大鄒大皇子的字嗎?”齊千裏神色陰鸷地打斷她未竟的話。
慕君賢和慕君恩對看了眼,對呀,王爺至今都還不知道染梅的身份……
刑部大堂上,刑部尚書坐在案後,還有兩位王爺在堂下兩側,正副首輔亦在列,只能說今日的刑部大堂,貴氣逼人。
而跪在堂上的,正是慕君澤,幾名相關官員站在兩旁,慕君賢帶着扮成小厮的染梅在堂外候傳。
染梅不住地偷觑堂內的狀況。
看不見四爺的臉,但光看他微微佝偻的背影就知道他虛弱得緊,不知身上的傷是否還好。
偏偏她不能入堂,只能在這兒遠遠地看着他。
堂裏堂外,一陣肅殺之氣,衆人臉色凝重,唯有慕君澤盡管臉色蒼白,依舊不改戲谑笑意。
“升堂!”刑部尚書宣布升堂,朝着慕君澤一指。“慕君澤,你可認罪?!”
“草民何罪之有。”慕君澤無奈地嘆口氣,微擡眼道:“還請大人明察秋毫。”
“大膽刁民,物證确鑿還不認罪!”尚書大人一個眼神,守在堂下的獄吏立刻将書攤開至插圖那頁。
慕君澤不以為意地瞄了一眼。“大人,光憑一張秘戲圖就要定草民通敵之罪,未免太過草率。”
“本官就讓你心服口服!”刑部尚書喝了聲。“秦校尉。”
“卑職在。”
“将昨兒個發生的事,說過一遍。”
“是。”負責宮中禁衛巡邏的秦校尉抱拳道:“昨日正午,刑部大牢有剌客闖入,卑職派人追查,确認那幾名已死的剌客乃是大鄒宮中的侍衛,而戌時一刻,再有刺客躲過巡邏禁衛,從內苑大門潛入皇上寝殿,所幸皇上不在宮中,剌客最終被禁衛發現,一舉拿下。”
慕君澤微揚眉,心想大鄒死士真不少,明知是死路一條,還是依令行事,借死換得他被徹底嫁禍。
“秦校尉,你看看這畫,這宮門是否為剌客潛入皇宮之門?”刑部尚書再問。
獄吏将書拿到秦校尉面前,秦校尉看了眼,道:“這宮門确實是降福門沒錯。”
“那圖上畫有星鬥,以時間判斷,這星鬥排列成如此,約莫什麽時刻?”
“依這時節……約莫是戌時一刻。”
“慕君澤,你還有什麽話好說的?”刑部尚書重喝道。
慕君澤無奈嘆口氣。還真是沒什麽好說的,這很明顯是事先設好的圈套,令人無從辯駁,也令人嫌惡。
齊千裏皺着眉,不住地看向堂外,就見慕君賢輕搖着頭。
雨,依舊下個不停,明明是正午,卻陰暗得猶如掌燈時分。齊千裏收回目光,眉頭不展,心忖着,難道皇上得知此事,還是沒打算回京嗎?還是這雨勢過大,難以上路?
“尚書大人,本官這裏有一張舍弟替這本書所畫的手稿,請大人明察。”慕君恩自懷裏掏出染梅所仿的秘戲圖。刑部獄吏接遞到尚書大人面前。
“尚書大人,這書上的秘戲圖,要說真是出自舍弟之手,這暗示的手法也未免太粗糙,太容易教人定罪?”慕君恩神色沉斂的指出。
站在齊千洋身旁的周首輔冷笑了聲。“也許是因為慕君澤以為大鄒刺客能夠順利刺殺皇上,大亂齊月宮廷,所以才會大膽行事。”
“若真是如此,這書上市的日子就不該挑在七夕,甚至是幹脆就別上市,直接發給大鄒刺客不就得了,何必多此一舉。”
“若老夫說,這分明就是慕家兄弟裏應外和呢?”周首輔指着獄吏手中的書。
“在宮中,知曉禁衛巡邏時間的,不就是慕副首輔嗎?”
慕君澤聞言,心頭一凜,急欲起身,卻被強押跪地。
“來人,将慕副首輔拿下!”刑部尚書重喝一聲。
一聲令下,獄吏立刻向前,欲擒下慕君恩,齊千裏卻往前一站。
“放肆,并無實證,就想擒拿朝廷重臣,刑部尚書,你好大的官威!”
“王爺,這宮中禁衛巡邏一事,慕副首輔确實是極為清楚。”刑部尚書無所畏懼地道。
“本王也知道,難不成你也要說本王勾結外族?!”
“這……”刑部尚書眼神一飄望向周首輔,對方一記眼神,他立刻明白。“慕副首輔一事可以再查,然而慕君澤勾結外族,叛國謀逆一案,罪證确鑿,慕君澤,還不認罪!”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慕君澤真的惱了。為何非得如此不留餘地?他以為自己入獄,一切就可以到此為止,為何就連三哥也不放過!
“來人,拶指!”刑部尚書喊道,獄吏立刻取來刑具,套在他的十指上。
染梅在外見到這一幕,急得要沖進堂內,卻被慕君賢拉住。
“刑部尚書,有必要用刑嗎?”齊千裏沉聲問道。
“回王爺的話,依齊月律例,凡是涉有謀逆重嫌者可用重刑。”刑部尚書說時,臉上還一派洋洋得意的表情。
齊千裏氣得牙癢癢的,但見慕君恩只是沉着臉不吭聲,他也只能不忍地別開眼……拶指,如果拶指可以換回七郎的自由身,這就罷了,但要是皇上不回京……他保得住七郎嗎?
“慕君澤,你認不認罪?”
“有罪的是你這狗官!”慕君澤怒道。
“絞!”
兩名獄吏,一人扯着一邊,用力一扯,慕君澤渾身劇顫,雙眼殷紅地瞪着刑部尚書和看戲的齊千洋。
“不!”染梅無法忍受,甩開慕君賢的手,欲沖進堂內時,突然聽見外頭傳來--
“皇上駕到!”
慕君賢往後望去,果真是皇辇緩緩接近,通報太監已來到面前,他趕緊拉着染梅跪伏在地迎聖駕。
堂內的官員和兩名王爺也立刻出堂迎接齊月皇帝。
齊月皇帝徐步走進堂內,路經慕君澤身旁,睨了他一眼,随即走到案後坐下,刑部尚書趕忙随侍在身旁,将這堂上的事快速地說過一遍。
“皇上,案上有微臣遞上的舍弟手稿,還請皇上聖裁。”就怕那張圖被遺忘,慕君恩趕緊向前禀報。
齊月皇帝掃過案上的淫書和手稿,未發一語,反倒是周首輔先啓口。
“皇上,副首輔護弟心切,可是副首輔,慕君澤會被認定為通敵之罪,絕非只因為這本書,而是因為,”周首輔頓了頓,作揖道:“皇上,老臣盼能傳喚一位人證上堂。”
齊月皇帝目光銳利,低聲道:“準。”
“來人,把人帶上堂。”
話落,衆人皆往堂外望去。
等在外頭的慕君賢和染梅也張望着,在那抹纖白身影被獄吏押着經過面前時,兩人幾乎錯愕得說不出話。
直到人被帶進大堂,染梅才急聲問:“大哥,不是說向大哥去找他了嗎?”
“這個嘛,該不會又是找不着方向了吧。”慕君賢苦笑道。“四弟要是見着燕青,大概也要在心底咒罵臨春了。”
畢竟,臨春是四弟派去的。
不過,他耳尖地聽到不遠處傳來熟悉腳步聲,擡眼望去,不禁錯愕。
而堂上,慕君澤瞧見燕青,神色微變了下。
周首輔啓口,“皇上,此人乃是慕君澤的閉門弟子,這事衆人皆知,廉親王也曾在慕君澤舉辦的茶會上見過此人,而此人七夕前夕,在北城門鬼鬼祟祟,被守城士兵攔下,發現此人竟是……”
就見周首輔一個轉身,扯開燕青的衣襟,露出肩頭上黑色魚形烙印。“皇上,這人可是大鄒的武身太監哪!”
話一出,堂上近乎鴉雀無聲,畢竟只要熟知大鄒風俗者,皆知大鄒烙印的文化,尤其是宮中的烙印和民間大不相同,是将肩上皮肉割開再埋入竹炭,于是烙印出的傷痕是泛着自然的黑色,此法唯有大鄒內務省才會使用,也證明了此人确實是大鄒的武身太監。
“皇上,慕君澤收此人為閉門弟子,明着教授畫技,可暗地裏卻是經由此人勾結大鄒,如今人證物證俱在,難道還不足于判慕君澤……不,是整個慕家涉嫌謀逆!”
慕君澤怒目瞪去,冷笑着說:“周首輔說得這般義憤填膺,倒挺像一回事,可為何不轉個彎想,是草民識人不明,誤收此人為閉門弟子,又讓此人逮住機會在草民的畫作上動手腳,借此栽贓草民?”
“慕君澤,本官敢在這堂上開口自然是有真憑實據,這段時日大鄒出兵擾我邊防,鎮守西北的慕君能既是出兵攻打大鄒軍馬,又為何放行商旅通行?要不是他大印蓋下,這些商旅又是如何入境齊月?說到底,這就是借兵大鄒,意謀造反!還有,你慕家旗下商號将鐵、馬、糧等管制物賣給大鄒商旅又是何等居心?還需要本官一一點明?”
慕君澤尚未反駁,慕君恩一貫沉穩嗓音響起。“皇上,說到大鄒商旅一事,可否請微臣的家兄上堂禀報一樁古怪之事?”
“……宣。”
皇帝的貼身太監才唱音,慕君賢已經快步入堂,掀袍單膝跪下。“草民慕君賢叩見皇上。”
“平身。”齊月皇帝狀似漫不經心地道:“你在商場多年,何來古怪之事?”
“回禀皇上,這事說來話長,草民就長話短說了。”慕君賢将大鄒商旅如何分批分地購買管制物的事說完之後,又道:“草民不明白大鄒商旅為何如此大費周章,于是便追查此事,豈料這些商旅竟将所有管制物都賣給了京城一位牙販高世延。”
周首輔聞言,臉色大變,出口打斷他的話,“慕君賢,你這是在混淆視聽,想借此脫罪。”
“慕君賢,說個詳實。”齊月皇帝神色微凜地看向周首輔,等着下文。
“前兩日,草民發現高世延将貨全都送到城北的一處倉庫,草民一查不得了,那倉庫可是周首輔家倉庫呀。”慕君賢唱作俱佳地道。
“慕君賢,你沒有實證,根本就是血口噴人!”周首輔大喝。他根本就沒收那些貨物,因為貨物早就應該送往朝闕城,順利運回大鄒了。
“草民若無實證,豈敢踏進大堂。”慕君賢笑得一臉抱歉,從懷裏取出一封書信。“皇上,草民認為或許是有人要嫁禍周家,所以草民便私自進了那倉庫,結果卻瞧見了這封無字天書,一沾水,上頭可是滿滿的天機。皇上,可否差人打盆水?”
齊月皇帝輕點頭,身旁的貼身太監立刻打點。
而周首輔臉色忽青忽白,像是沒料到慕家竟有此舉。
待宮人送進一盆水,慕君賢将空白的紙平擱在水面上,不一會,上頭竟浮現了字跡,而擡頭寫的竟是“千洋吾弟”……
慕君賢拿起紙張,呈上堂去。
齊千洋見狀,二話不說跪下。“父皇,這分明是栽贓!”他今日前來,是抱着幾分看熱鬧的心情,要看慕君澤如何死在刀下,好教他一吐茶會上的怒氣,想不到竟被反咬一口!
齊月皇帝見信,怒火中燒地站起身,還未開口,又聽始終沉默不語的齊千裏道:“原先本王查到這封信時,以為是皇室內鬥,有人欲栽贓五弟,沒想到五弟真是有意造反。”話落,他神色萬般痛苦地從懷裏取出一封信。
“三哥?!”齊千洋難以置信他竟在這當頭落井下石。
“呈上!”齊月皇帝拍桌低喝。
貼身太監趕忙從齊千裏手中接過信,齊月皇帝攤開一瞧,一目十行地将齊千洋如何向大鄒大皇子借兵,如何謀逆又是何時動手,甚至為互謀其利,各取所需,如何栽贓慕家,找回神官之女等钜細靡遺的內容讀完。
齊月皇帝看得渾身發顫,狠狠地揉成團丢向齊千洋,重喝道:“來人!”
“在!”
“将廉親王、周首輔和刑部尚書一并送往大理寺!”
“皇上!”刑部尚書立刻跪地求饒,而周首輔像是沒料到這轉變,當場錯愕得說不出話。
“父皇,我是冤枉的!”
就當秦校尉領着堂外侍衛押人時,一得解脫的燕青身形極快地竄出堂外,卻被早有防備的向臨春攔下,三招之內将他拿下,反押在地。
一陣喧鬧過後,刑部大堂上鴉雀無聲,只見齊月皇帝臉色陰沉地坐在案前。
慕君賢想了想,從懷裏取出另一封信。
“皇上,這是舍弟托人快馬送回的信,請皇上過目。”這是剛剛在外頭,向臨春交給他的。
方才見到随後出現的向臨春,慕君賢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向臨春本就不是為逮燕青而離家,而是慕君澤早猜到将有這出戲,所以要向臨春将計就計罷了。
事實上向臨春是出城到驿站等待這封信,只是就不曉得二弟特地寫這封信是何用意,而四弟又怎會知道二弟送了快信。
齊月皇帝拆開一瞧,神色無波,教人難測君心。
慕君澤雙眼眨也不眨地跪在堂上,就算皇上不開口,他也已經知道答案了。
他在賭,賭皇上到底是要借他當棋,還是想要将慕家一并清算。
所以他布下數個局,哪怕是嫁禍也得要讓廉親王認罪,好讓慕家洗刷冤屈,如今事實證明,皇上純粹借他當棋,但不曾有意傷害慕家。雖說傷害在十年前便已造成,但事隔十年,他可以稍稍釋懷,慢慢放下。
“慕君澤。”齊月皇帝突道。
“草民在。”
“朕,很喜歡你這回所畫的七夕屏畫。”
慕君澤愣了下。“謝皇上盛贊。”
齊月皇帝徐緩起身,低啞道:“朕會答應慕總兵的要求,還有,待你成親時,朕可以為你主婚,就當是朕對你的彌補。”
慕君澤聞言,心底五味雜陳,仍舊叩頭謝恩。“謝主隆恩。”他知道,這已是皇上最大的讓步,也是皇上隐晦的道歉。
“慕家無罪,擇日另審廉親王。”話落,齊月皇帝便由貼身太監扶着離開。
“恭送皇上。”其他刑部官員低聲喊道。
送走了齊月皇帝,齊千裏将擱在案上的快信取下,瞄了一眼便交給慕君澤。
慕君澤看完,不禁微皺起眉。“二哥真是……”他長籲口氣。
他要二哥慎查通關的大鄒商旅,以便一網打盡,向皇上邀功回京,想不到二哥決意拿大鄒士兵所扮的商旅向大鄒讨公道,而且願意終生留守朝闕城,只盼皇上能成全他和大鄒神官之女這段姻緣。
“怎麽到頭來還是讓二哥幫了我……”他嘆道。
“當兄長的就是如此,況且那也是你二哥一生所願。”慕君賢拍了拍他的肩。“是說你也真夠狠的,燕青的事不說清楚,害我瞧見燕青上堂,吓了一大跳。”
“因為那只是猜測,再者就算真的上堂也不見得有作用。”重要的是,他是想看皇上到底會如何審案,而結果一如二哥所言,皇上只是犯了無心之錯,牽累無辜罷了。
“罷了,那些事待會再說,先到外頭吧,染梅等你很久了。”
走出堂外,慕君澤就見染梅早已淚流滿面,他才握上她的手,她随即軟倒在他懷裏,吓得他趕忙将她摟住。
“染梅?”他輕喚着,卻不見她有半點反應。“大哥,染梅她……”
“大概是兩夜沒睡,一見到你,放心了就睡着了。”慕君賢低笑道。“走吧,咱們回家,你這一身傷得趕緊找大夫醫治。”
“嗯。”抱起染梅,他腳步踉跄了下,随即有兩只手扶住他、護着她。他望向兩人笑道:“多謝王爺、三哥。”
“只要你沒事就好。”慕君恩輕拍他的頭。
“我說過我會沒事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賭贏了。
“最好是,千萬別再有下回。”齊千裏一臉疲憊。
“那可不是我能作主的呀。”但是為了心愛的人,他會努力不再有下次。
終于,要帶着她回家了。
終于,可以不再讓她淚流滿面。
半夢半醒之間,好像有人在耳邊低喃着。
“都已經整整一日夜了,她還不醒,這也未免太不尋常了。”
“大夫都說了,她郁結成病,根本就是你的問題,誰教你不把話給說清楚。”
她的眉心跳了下,想張眼卻有如千斤重。
“我在賭,賭的是自己,可沒打算連她也賭進去。”
“橫豎就是讓她好生靜養,別再讓她大悲大怒。”
“我知道。”
“還有,你下回再有任何計劃,得先知會她一聲,要知道那兩天對她簡直是天大的折磨,可偏偏我什麽也不能說。”想起自己也是共犯,慕君賢就覺得愧對染梅。“可怕的是,咱們只得等皇上歸來,皇上不回京,咱們都吓出一身冷汗。”
染梅驀地張開眼,瞪着站在床畔的兩個男人。
“不會再有下次了,我已經永除後患,從此以後……染梅?”
慕君賢聽見弟弟的抽氣聲,往下一看,就見染梅目光冷厲,感覺上,她好像……“四弟,我鋪子裏還有事,先走了。”
“大哥,有天大的事我會要開陽扛,你……”千萬別在這當頭離開他,因為染梅的眼神好可怕。
“四弟,話不是這麽說的,個人造業個人擔,出來混的,總是要還的。”慕君賢苦口婆心地勸,順便把他推到染梅床畔,一副任由她動用私刑。
豈料,染梅只是冷冷地道:“難怪,我老是覺得哪裏奇怪,為何我擔心得要死,大哥卻還能逗着君憐玩,難怪四爺莫名其妙地把我囚在歡喜樓,全都是因為你們早有脫身之道!可我卻像個傻子一樣,快哭瞎了眼……”
“別氣,你別氣,大夫說了你的身子骨不好,此刻不宜再大怒大悲,我打大哥給你看。”慕君澤非常沒義氣地将慕君賢抓回,準備拿他當肉靶子。
“你有沒有人性?我是你大哥。”弟弟打哥哥,不怕天打雷劈嗎?
“大哥,擋一下,現在可是非常時刻。”
“話不是這麽說的,你……”
“要聊天,全都給我出去,我現在不想見到你們兩個!”
“好好好,你別氣別氣。”
慕君澤立刻扯着慕君賢逃之夭夭,一到門外,便立刻決定!“把君憐找來,染梅再氣也不會遷怒君憐,她現在是發不得火,得趕緊找個人給她消火才成。”
“你呀,想不到竟是懼內呀。”慕君賢搖頭嘆氣。
慕君澤涼涼地道:“總比個懼夫的好吧。”
“你說什麽?!”
“我說你怕開……”
“吵死了!”
房內傳出一陣怒吼,兩人二話不說地拔腿就跑,并找來麽妹當說客,心想一夜過去,将會風平浪靜,海闊天空。
豈料--
“你四嫂去書肆?”慕君澤一早進房,沒見到染梅,只見慕君憐坐在案前習字。
“四哥,你跟四嫂說,我不要再寫字了,我已經寫了一個時辰,我好可憐……她說我要是再替你說話,便要夫子派更多的功課給我。”慕君憐真是欲哭無淚,她何其無辜啊。
慕君澤沒想到這把怒火竟會燒到妹子身上,不舍地揉了揉她的頭。“好了,別寫了,我找你四嫂說情去。”
“嗯。”
慕君澤想不透染梅趕去書肆做什麽,一出大門,正巧瞧見大哥正欲搭馬車外出,他立刻攔下,找他一道上書肆,慕君賢再不願意也得點頭。
然而一到書肆後院,一股燒焦味和物體砸碎聲,教兩人加快腳步,一沖到绮麗齋,就見滿屋子收藏竟被她丢進鐵盆子裏燒着,而那些雕品則是一座座地被她掃落在地……
眼見她再度抱起一座雕品要砸,慕君澤趕忙沖向前,一把将她抱住。
“染梅,我砸我砸,我全都砸了!”他動作飛快地踹倒架子,東西立刻碎了一地,聲響驚人。
“你不心疼?”這绮麗齋裏的收藏不都是他的最愛?她是故意毀了這裏報複,可怎麽不見他流露半點心疼?
聰穎如慕君澤,自然明白她的想法,立刻痛苦地抱頭低喊,“天啊,染梅,你真的好……”
“我的天啊!”
後頭傳來痛心疾首的哀嚎,染梅一回頭就見慕君賢沖到鐵盆子邊,企圖從裏頭挽救幾本淫書。
“……這到底是誰的珍藏?”染梅愣愣的問。
慕君澤放下雙手,沉沉嘆息。“我不是跟你說過,那是有人托放在我這兒的,我對這些淫書本來就沒興趣,而大哥收藏是有原因的,并非他好色,而是他執筆總是需要一點靈感。”
染梅怔怔地看着慕君賢一副生不如死地跪在鐵盆邊,那神情比當初得知慕君澤被逮入獄還要痛上數百倍,真情至性極了。
再見他沒救的那幾本皆是鏡花的初版書,她不由脫口道:“難道大哥就是鏡花?”
“是啊。”慕君澤輕輕地按上她的肩。“但你可千萬別因此看不起大哥,畢竟大哥是……”
“誰準你碰我!”染梅冷聲道。
“染梅,我跟你道歉,全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該瞞着你,但我只是不希望你為我擔心罷了。”慕君澤認了,念在她有疾在身,不适合再被剌激,他只好一再低聲下氣地求饒。“你瞧,我還傷着。”
不用拉開衣襟讓她看見身上的鞭痕,光這十指,就被折騰得夠徹底的。
然而,他不以傷誘她同情便罷,她一看到他的傷就更火大!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難過?你知不知道我真的以為再也……”她說着,淚水含在眼眶。“探監過後,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怕因為自己一意孤行,而牽累真正幫得上你忙的人?你明知道我讨厭自己一無是處,就算我幫不了人,只要你知會我一聲,我就會冷靜一點,至少我不會再連累別人!
“而你……算計得那般深,可卻是用滿身傷換來的,你有沒有想過我會心疼?你在山霞村的山壁受的苦還不夠嗎?你為何總是這般傷害自己?”
她雖是不中用,但好歹她是大鄒人,要她仿信什麽,她可以的!她總是可以幫上一點忙,不必他用滿身傷換回自由!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別哭……會傷身的,我會舍不得的。”
“你也會舍不得嗎?你如果會舍不得,你就不該瞞我!咱們在山霞村遇襲時,你說只要我敢放手,你就跟着我一起跳……你不允許我自作主張,可你呢?你這次卻欺瞞我,将我蒙在鼓裏,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她生氣的是他将她排除在外,她生氣的是他一廂情願的溫柔。
“對不起,可如今你是否懂得我當時的心情?”
“所以你是在報複我?”
“不是,我……”他輕柔地将她摟進懷裏,不敢太強硬,就怕惹得她更惱。
“我只是想說,我也明白你當時的心情,正因為如此,我才知道你有多愛我,而深愛你的我,才會用同樣的方法待你,我無心隐瞞,只是……沒有把握。”
“但不管怎樣,你總是得知會我一聲,我想要的是與你同甘共苦,而不是置身事外!”
“我知道,我都知道了。”他不斷地安撫,就怕她身子受不住。
“我還在生氣。”
明明能見他平安無事,已是天大的喜事,她光是開心都來不及了,怎麽能在此刻和他鬥氣,可偏偏心底這口氣就是咽不下。
“我說染梅……四弟不是故意的,看在你都燒了我的珍藏分上,就別跟四弟過不去了,好不?”慕君賢悲恸過後,終于出面緩頰。
染梅雖是沒吭聲,心底卻已有軟化。可她心軟的是,她整錯人了,燒的是大哥的珍藏,他一點都不難過,哪裏會記得教訓?
慕君澤只消一眼便看穿她的掙紮,趕忙進言,尋找解套之法。“那你說,該怎麽做才能教你消氣?我什麽都會去做。”
“真的?”
“當然。”
“……那好,你就給我等着。”
“這有什麽問題。”只要太座願意息怒,他沒什麽做不到的。
入夜,染梅差了向臨春傳了消息,要他在主屋寝房候着。
他內心大喜,知道今晚兩人必可大和解,再加上……看着桌面上剛完成的畫,相信只要将這畫呈上,必能教她心花怒放,忘了發火。
他等畫幹了,卷起畫軸來到寝房等候,半晌,門板被推開,卻見來者并非染梅,而是--
“王爺。”
“七郎,身上的傷如何?”齊千裏打量着他。
“靜養幾日便可,不礙事。”
待齊千裏告訴他,齊千洋被除了親王之位,其他人則被罷官後,慕君澤垂睫想了下,啓口道:“有句話也許王爺不愛聽,但是我還是得說。”
“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