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笛長鳴,黑煙噴出,微鹹的海風拂過,掩蓋住汽油與香水的味道,一輛輪船緩緩靠岸,無數人迫不及待地湧在甲板上,娴熟地用家鄉話互相道別起來。
這裏是上海,是彙集無數公子名媛的風月場,亦是各個國家貿易的中心所在。無數個日夜,我曾穿梭在這裏的大街小巷,比任何人都清楚每一處小吃的攤位,熟悉百樂門的交際舞步與美豔歌後。
但當我再次踏上這片土地的時候,已經是三年之後。
我本想遠離人群,待到最後下船,順帶遠眺上海灘近年有無變化,卻被前後左右擁着,迫使先一波下了甲板。視線所見,人人都扔了行李,同親人相擁,歡聲笑語,淚眼朦胧。
我站在一片空地,有些茫然,甚至手足無措,因為并沒有見到任何熟悉的面孔。這并不是我預想的情況,我以為,至少會有一個親人,怎料,都是一廂情願。
不過待我冷靜下來細細思索回憶,不禁懵了。
我好像在回國前,想要給家人一個驚喜,所以沒有發電報告訴他們,我要回來?
這真是太糟糕了。
“阿檸!阿檸!看這裏!”
一道嬌叱響起,聲音的主人扔掉寫有我名字的小牌子,努力穿越密集的人群,用力擁住了我,她将頭埋在我肩上,矯揉造作地哽咽出聲:“一別三年,你個沒良心的,也不知道寫封信回來,我剛剛叫了你那麽多聲,你竟然也不回我一句。”
許是大喜大悲後的情緒突破了理智,又或者是多年不見友人卻一點沒變,我心裏波瀾起伏,卻硬是忍住眼淚,用調笑的口吻說:“聽你這語氣,我到像個常年離家的負心漢。”
“說!是不是在外面背着我有女人……咳,男人了?!”
“有話慢慢說,別勒我脖子……”
或許心疼我剛踏上故土,一條小命就要終結,衛窈姑娘施施然撒手,慢慢環顧左右一番,故作驚訝:“阿檸,是誰下這麽狠手?你要不要去趟醫院?!”
我正大口喘氣,聽她此話,差點沒一口氣背過去。
“別站這擋人路,我們還是先上車吧。”衛窈揮了揮手,推着我上了轎車,極有眼力的司機将我的行李放入後備箱,我看了看,似乎不是以前常接送我們那個面相和善的師傅了,但也并不在意。
上了車後,我順口一問:“現在去哪?”
“同濟醫院,檢查一下你眼睛有沒有毛病,為什麽一直看不見我剛剛在外頭舉牌揮手。”
“……”
我靠着背墊,聽着衛窈在我耳邊絮叨着近年來國內的變化。這些事雖然我在國外也略有耳聞,在報紙或收音機裏看過聽過,卻不及她說得詳細,好似親眼見過一般驚險,一時間倒被吸引過去。
“我們之前一直很喜歡的那位影星去世了,真是天妒紅顏……我知道你很期待她新的電影,原來還想着等你回來再一起去影院呢……”
“你走的第二年冬天,竟然有人公開在南京中央黨部刺殺汪精衛,但是這次刺殺最終以失敗告終,還連累到了數人慘遭殺害……”
“去年夏天,國共終于暫時和解,停止了內戰,統一對外,當時這可是振奮人心的消息,一度成為上海灘的熱門話題……”
“你回來之前的幾個月,發生了西安事變,真沒想到竟然發生了這種事,逆轉得也太快了些,所幸最後和平解決,我們得到确切消息後好些人跑到租界上跳舞,真是太熱鬧了……”
“所以,既然你在國外過得那樣潇灑,說走就走避開了這一切紛争,過了幾年閑散人生。那麽,為什麽突然回來了?”
随着緩慢溫柔的語調,像一陣虛無缥缈的風,又像蠱惑人心的催眠曲,她嘴角帶笑,這樣問道。
我的心驟然一沉,條件反射地擡頭去注視她的雙眼,其中仿佛能溺斃一切的溫柔,卻令我不寒而栗。
車外傳來悠揚的樂聲,我卻充耳不聞,衛窈靜靜看着我,唇角上翹的線條很不自然。
我知道,她想聽到的答案我給不了,而其他話,她能分搬出真僞,也不需要。
也許過了很久,也許只過了一瞬,我聽到自己這樣答道:“大概是,有了回來面對這人生的勇氣了吧。”
她撇過臉,垂下的發絲遮住了神情,待再轉過頭來時,淡淡評價:“有勇氣是好事,但更多的還是要看本事。”
她若有所指,我不可遏止地多想了下去,但她又接着說:“啊,你遠渡重洋一路回來,一定餓了,先吃點心墊一下,等回了家招待你一頓中式晚餐。”
清幽的茶香與精致的茶點将我們之前尴尬的氛圍一掃而空,傳統的東方美食令我想起三年前,甚至更為久遠的回憶,都曾是我在國外追而不得的夢。
“還是在那家百年老店買的,口感應該沒變吧。”衛窈捏起一個蟹殼黃,嘗了一口又放下,皺皺好看的眉,“我就不明白你怎麽喜歡吃這些,還是西點更好。”
“若是你在國外連吃三年西點,也會受不了吧。”
衛窈用精致的絲絹擦了擦手,将一袋點心扔到我懷裏,冷哼:“那也不見你給我帶點外國的點心試試口感,真是一去三年,心都走了。”
我嘎然失笑:“你怎麽就知道,我沒有給你帶那裏的特産呢?不僅是你,伯父伯母的禮物我也備好了。”
她雖還是一副臭臉,但手卻別扭地伸到我面前:“禮物?”
我故意轉過頭不看她,而是觀賞起窗外的風景,銀裝素裹,玉樹瓊枝,此時正是冰雪化融前最冷的時候,路上也沒有多少行人,就連開攤的生意人也少了許多。
司機再轉過一條路,拐進了一條幽深的小路,這裏通向衛家的宅邸,稱得上是租界內市價較好的洋樓。
“伯父伯母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我。”我理了理衣角的皺褶,自言自語。
“你又不是出去換了張臉,我父母記性好着呢。”
“你怎麽知道我是出去換臉的?!”
“看你臉皮現在多厚就知道了。”
“……”
衛家的白牆聳立,牆頭有探出頭的杏花枝葉,上面落了一層晶瑩雪花,風過簌簌,落了一地,我記得每年春天的時候杏花飄揚,是一副極美的風景。
司機将車開入早就打開的大門,停入氣派威嚴的宅邸門口,早有候在門口的管家打開車門,衛窈親密地挽着我的手,兩人一起步入門內,她低聲囑咐道:“我父親這幾天在外面談業務,都沒回來,待會你見了我母親,千萬別在她跟前提起。”
對于那位情緒多愁善感,變化莫測的衛伯母,我深表理解,也不想因為一些小事,目睹別人家的八卦。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
這些道理,在我以前住在衛家的時候,付出慘痛的代價以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