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生命書.香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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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書.香爐

丹砂有一間書房。

裏面浩瀚無垠,擺滿了看不到盡頭的書。

所有的書整整齊齊按照分類和編碼擺放,書籍管理員正是這間屋子本身。它沒有晝夜、孤寂無邊,唯一的樂趣便是不停歇地翻看這些無人知曉的書。

今天,它從“卧室物品歸類”區裏抽出一本泛黃的舊書。

封皮上印着一只精致小巧的青銅香爐。

打開,一段段畫面從裏面投射出來,像錄制好的影片播放。

2016年10月13日,一個小小的男嬰在縣醫院出生。年輕的父親喜極而泣,身邊圍着的爺爺奶奶同樣高興到不行,病房裏的母親笑容幸福,如果她過世的父母得知,一定也會萬分開心。

他們給孩子取名秦羿聰。

希望他聰明健康、平安順遂。

秦羿聰打小就乖巧,和鄰居同齡的孩子相比幾乎很少哭鬧,整個嬰兒時期格外好照顧。其他嬰兒天天哭嚎折磨大人一定要抱、一定要晃着兜風的時候,他卻能安安靜靜躺在床上或者推車裏不給大人添麻煩。

然而這并不是好事。

三歲多的時候家裏人終于發現了不對勁。同齡孩子這個時候早就能表達很多話,跑跳玩鬧瘋野的不行,再不濟也會跟在稍大點的屁股後頭溜達着玩,可他太安靜了,而且從來不跟別人玩,永遠都是自己撥車轱辘轉、自己玩積木。

媽媽要求把孩子帶到醫院檢查,被親近孫子的爺爺奶奶阻止斥責。

他們覺得媽媽太小題大做,小孩子本來發育就不一樣,有的人快點有的人慢點,不會說話不算什麽大事,老家村子東頭那個李家的孫子三歲以前不也不會說,後來慢慢就會了。

再說孩子安靜點不好嗎,喜歡積木喜歡車不好嗎,将來說不定能當個大工程師呢!

時間就這麽推遲了下去,孩子四歲半的時候,和周邊同齡人的差距已經很明顯了。以前堅持的爺爺奶奶心中也起了疑惑,終于沒有人再反對,一家人帶着他去醫院檢查。

神經發育遲緩,疑似自閉症。

望着鑒定結果,一家人恍恍惚惚,反複詢問醫生後又搜網上的資料,才意識到了事情的可怕。

這是一個終身無法擺脫的疾病,它不僅摧毀了孩子,還摧毀了孩子們背後的無數家庭。

接下來便是長達數年的康複幹預,無數金錢和精力投入進去,如同石沉大海效果甚微。原本幸福的家庭屢屢爆發争吵。

媽媽責備爺爺奶奶當初的阻攔、爺爺奶奶愧疚不能反駁,看不下去的爸爸想要圓場,卻被拉入戰場指責當初就不該跟他結婚,否則不可能生出這樣的孩子。

吃喝拉撒不能自理、不能講利索話、不能離開人、行為舉止怪異,明明是個看上去帥氣可愛的孩子,卻空有一副人類的皮囊。

他沒有靈魂,沒有心,不知道這個家庭為他付出了多少心血,為他承受了多少路人奇怪的目光。

他們甚至不能帶他出去。

不僅僅因為會被人異樣看待,更因為孩子一旦有一秒鐘沒盯緊就随時可能發生危險和意外。

太累了。

太累了。

媽媽和爸爸離了婚。她提出放棄這個孩子。

孩子歸父親養,可他要維持一家人的生計,還得支付每個月昂貴的康複費用,孩子只能由年邁的爺爺奶奶帶。

老年人本來精力就不濟,何況是照顧幾乎沒有自理意識的小孩,他們日漸蒼老,心中的苦澀難以言訴。

孩子終有一天會長大,可他的心智并不會随着身高和體重變化。到時候他們兩個老家夥走了,兒子自己一個人怎麽照顧他?

這場災難的結局是肉眼可見的注定,他像陰雲一樣籠罩家庭,他們甚至不敢去想未來。

因為沒有未來。

書中投射出來的畫面并不是單一的,在這些痛苦灰暗的畫面右邊,有另外一個單獨存在的畫面。

裏面站着一個發光的小男孩,他和左邊的孩子一模一樣,奶白的臉蛋圓乎乎,大眼睛長睫毛,小小的臉蛋帥氣可愛。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目光中滿含聰慧。

他站在右邊畫面,目光盯着左邊,裏面的每一幀喜怒哀樂都能看清。

這是秦羿聰的生命書,裏面的影像就是他自己的一生。

每當回憶的時候,他就會出現在書中,像正閱讀書籍的屋子一樣,閱讀自己的過去。正因為是自己的過去,他更能清晰捕捉到那個無人能理解的“秦羿聰”真實的內心。

畫面裏播放了許多家人注意不到的細節。

周六日休息的時候,爺爺奶奶和爸爸帶着男孩去兒童游樂場玩耍。他從滑滑梯上滑下去,卻看到了一個躲在角落的女人。

她頭發淩亂,壓在帽子底下,口罩遮擋住大部分面孔,穿着早就過時的衣服,可秦羿聰立即就認了出來。

他興奮地尖叫起來,連續不停地大喊“媽媽”。

周圍被吵到的孩子們紛紛捂住耳朵遠離。爺爺奶奶和爸爸趕緊上前,他們望向四周,哪有什麽“媽媽”,沒辦法只能抱起來安慰。

高分貝的叫聲讓其他家長不悅。他人怪罪嫌棄的目光讓爸爸和爺爺奶奶難堪自卑,更加生氣孩子的無理取鬧。

唯獨他自己清楚,那些叫聲其實是一句句無法言說的呼喚。

“媽媽,我好想你!”

“媽媽,你來看我啦!”

他低聲輕語,代替曾經的自己與母親對話:“我以為你丢掉我了,以為你會過的很好,可你卻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樣。”

他伸出散發着光芒的手臂,試圖觸摸另一邊影像框的邊緣,被無形的界限阻攔。裏面戴着帽子的女人匆忙離開,像驚慌失措的老鼠不敢被人發現。

“你明明已經下定決心要抛棄過往重新開始,卻偏偏一次次偷偷回來折磨自己。”

秦羿聰嘆息着放下手臂:“我知道那是因為你愛我。”

“我也愛你。”

這世界上只有愛,才會讓人明知枷鎖,甘願沉淪。

書頁翻動,影像流轉。

家裏人嘗試把孩子送進幼兒園,沒待多久被勸退了回來。他根本沒辦法好好待在裏面,一個不如意就尖叫、大哭大鬧,老師被他折磨的要瘋了,不知道他想要幹什麽、也不知道他不想幹什麽。

因為大部分精力投注在他身上,導致對其他孩子疏忽,最近班裏大大小小發生了不少亂子。

家人們苦不堪言、焦頭爛額。

他們連連道歉,可校方态度很堅決,務必讓他們繼續康複一段時間再來。

右邊影像框裏的秦羿聰無力更改一切,他唯一能做的、也是這麽多年來反複做的,就是替曾經的自己說出那些被隐藏的話:

“老師,你講的課我聽不懂,我想玩積木。老師,我不喜歡吃南瓜,我想只吃米飯。老師,我的腳撞到桌子了,我很疼。”

“爸爸爺爺奶奶,老師,對不起。”

意外發生了。

奶奶在陽臺種了菜,有一天她摘菜準備做飯的時候,忽然頭暈,從低矮的陽臺栽了下去。

自家的房子為了支付康複費用早賣了,現在住的房子是最近租來的,沒安裝防盜窗,平常兩個老人只看着孩子不讓他出事,沒想到事故反出在自己身上。

無法接受老伴驟然離世的爺爺突發腦溢血,一個晚上都沒撐住。世事無常禍不單行便是如此。

滿面灰白的爸爸聽聞噩耗趕到家,在醫院找到了由鄰居暫時幫忙照看的兒子。

可他根本不懂得什麽是“死亡”,他不知道手術室裏搶救的人是他爸爸的父親,自己的親爺爺。

他只會因為饑餓和無認識的熟人在身邊而大哭大鬧尖叫。

面對這樣的孩子,父親第一次感受到徹底絕望。

他每日每夜在外面拼命工作賺錢,家裏每個人的精力都給了這個孩子。可他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懂!

如果不是這個孩子,自己不會家破人亡,人生不會如此度日如年,活在無止境的煎熬裏!

爸爸坐在醫院過道的長廊上,雙手捂住臉龐崩潰大哭。

來來往往的人們投注以奇怪的目光,孩子自己爬進他懷裏,扯着他的衣服同樣大哭大鬧。鄰居看着這一幕,嘆口了氣。

畫面外,秦羿聰望着他們,多想上前給爸爸一個擁抱。

他知道一切痛苦的起因都源于自己。

如果他像別的小孩一樣生而聰明伶俐,媽媽和爸爸不會分開,家裏不會賣房子,爺爺奶奶不會相繼出事。

很抱歉,我沒能做到。

他再一次把手貼在畫面的邊框上撫摸,渴望自己在撫摸男人哭泣的臉龐、手術室裏沉睡的爺爺,還有再也見不到的奶奶。

從醫院回到家裏,沒想到的是,媽媽居然回來了。那一天父母聊了很久,後面一起操辦了老人的後事。這兩個掙紮于泥沼中的人,再一次選擇相互扶持。

家裏沒了老人,他們決定帶孩子一起到工作的市裏。

媽媽在那兒借錢開了個炒面攤,最近攢下了一點積蓄,一家三口租個便宜的房子,白天把孩子送到康複醫院。雖然開銷大,但可以都抽出時間去賺錢,孩子也能得到治療。

生活似乎漸漸好轉。

至少氛圍不再那麽壓抑。

一個忽然降臨的喜訊帶來了不一樣的光輝。

媽媽懷孕了。這一次夫妻倆無比謹慎,該做的檢查一次都沒少,醫生一直反應孩子很健康。盡管不知道是弟弟還是妹妹,可新生命的到來打破了看不到頭的絕望。在殷殷期盼中,一個健康聰明的女嬰誕生了。

她完全和正常孩子一樣,機靈活潑,沒有任何問題。

家裏重新有了歡聲笑語,正往着越來越好的方向去。

只有秦羿聰知道還有一個累贅。他像挂在這小小幸福家庭上的不幸吸血蟲,把他們往不快樂的地方拖拽。

如果沒有我……如果沒有我……

懵懵懂懂、迷迷糊糊的秦羿聰,偶爾有些時候腦中閃過一些清楚的念頭,這個家是不需要自己的。

有一天,他做了一個夢,夢中的他前所未有地清醒。他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見到了一個陌生的人,向着那個人傾訴:

“我很愛我的家人,我的爸爸媽媽和妹妹,但我只是一個傻子、一個累贅,如果可以的話,願我從此在他們的生命裏消失,他們永遠不會記得我,就這樣幸福地生活下去。”

夢裏的人應允了他的話。

他從此于世界上無聲無息地消失,天涯海角再沒有這個人。

只有一尊被放置在神明屋子桌面上的,青銅小香爐。

又是一個周六。

一對夫妻帶着女兒來到兒童游樂場玩耍。

滑滑梯永遠是孩子們的最愛,那兒圍了不少人,一個個矮矮的小家夥們精力充沛上爬下跳,争先恐後地往下滑。

他們的女兒正在此列。

兩人笑看着開心無比的孩子,莫名之中,某種難以言說的熟悉湧上心頭。好似在很久以前、類似的日子裏,發生過類似的事情。

丈夫和妻子訴說了自己的感受,妻子驚訝地點點頭,“我也總有這樣的感覺。我在網上查了查,這叫做‘既視感’。或許我們碰巧有一樣的既視感?”

丈夫笑了笑。

原來是這樣啊。

一切都是既視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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