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瑙耳環
“姓李。”
方冰雯喃語了一下,笑了笑:“媽媽以前有個好朋友也姓李。”
梁元禦精神一振,“哦,是嗎?沒聽你提起過啊?”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啦。”似乎回想起美好的記憶,方冰雯臉上浮現出幸福甜美的笑容,随即黯淡下去:“她已經過世二十多年了,我知道,都是因為我。”
她望着兒子剛毅成熟了許多的面容,道:“小禦,以後你跟我一起去祭拜她吧。”
梁元禦點點頭。
忙碌的方冰雯很快遺忘了這事,繼續邊收拾東西邊念叨:“小貓是什麽顏色的,有什麽特征?你得說具體我才能取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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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7月3日。
公路上行駛着一輛私人轎車。
坐在後座的漂亮女孩高興地跟爸爸媽媽分享喜悅:“爸、媽,茜茜這次高考肯定能拿高分,她連保送的學校都拒絕了,一定要自己考,真是太固執了!我要是能保送才不參加高考。”
她又是嘆息又是開心的樣子逗笑了車上的夫婦:“你這一天天嘴裏就沒有不提茜茜的時候,知道啦知道啦,知道你們關系好。”
漂亮女孩笑得滿眼都是星光。
經過十字路口綠燈直行的時候,忽然折角處沖出來一輛巨大的卡車。司機似乎剎不住閘了,只能拼命地扭動方向盤,小小的轎車猝不及防撞上去,巨大的沖擊力讓它頃刻四分五裂。
這場事故遇難者不止方家三口,還有其他七八輛車子、十來個人,是當年震驚一時的“特大交通事故案件”。
前座的方父當場死亡,連屍體都碎裂不堪,後排的母女兩人稍好一些,卻也沒能堅持幾分鐘。
此時的李林茜正雄心勃勃地籌備即将到來的高考。
因為前些年奶奶過世,她不得不搬回家裏和父母妹妹一起住。李林茜很清楚他們不喜歡自己,畢竟除了方冰雯那個傻乎乎的學姐,誰還會喜歡她這個怪人呢?
她心裏存了一口氣,要考上最優秀的學校,用高昂的分數和通知單告訴那些庸人們,是我瞧不上你們。
可是噩耗傳來。
那個唯一會真正為她喜悅、為她歡呼的人,死在了車禍中。
李林茜的天都坍塌了。方冰雯把她黑暗中拯救出來,可現在,她卻無法拯救她。
她不再管什麽高考,天天沉迷網吧和各大圖書館,妄圖在上面找到荒謬的複活辦法。李林茜真的找到了。
她按照上面的指示在水盆中點燃各種藥草,然後睜着眼睛把自己的臉完全沉浸人水裏。那些飄動的藥草灰在她眼中組成了一個奇異的圖案,帶着她恍恍惚惚來到了一個紅霧彌漫的詭異世界。
她獻祭自己交換了方冰雯複活。
□□被神明做成了飼料撒入魚池,靈魂變成了瑪瑙耳環收藏。
世界上所有人都不知道方家其實在那次車禍裏全部喪生,他們熟知的記憶中,有個叫方冰雯的女孩僥幸存活。
唯獨方冰雯自己。
她本該和世人一樣被混淆記憶的,但她心心念念摯友,無法接受她“離奇失蹤”的消息,在經年往返的夢裏,打破了記憶中的屏障。
——原來我已經死了。
——可是我為什麽會複活?
腦海中閃過李林茜的身影,莫名的直覺告訴她一切和她的消失有關。以茜茜的固執和偏執很有可能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但是怎麽可能呢?人死不可能複生,或許我真的幸存下來了,一切都是我精神恍惚的臆想?
她消失去哪裏了?
這漫長的一生,我還能見到她嗎?
帶着茫然的思緒、分裂混沌的記憶,她在往後的二十多年裏經常流連她們曾經去過的地方、走過路,一遍遍回想那些在一起的記憶,連同初識時候的畫面:
“我叫方冰雯,今年高二,是你的學姐哦。我最喜歡的花是紫羅蘭、最喜歡的水果是葡萄,很高興和你做朋友!你呢?你也介紹介紹呀?”
對面冷冰冰的女孩為難地沉默了一會兒。
“李林茜,喜歡木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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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盡空間的儲物室內。
兩道身影跪匐在地板上。
老煙槍谄媚又虔誠地開口:“尊貴的主人,已經按照您的旨意把耳環帶回來了。”
化作一道模糊人影的瑪瑙耳環頭也不敢擡起:“主人,是我違背了契約擅自外逃,請主人懲罰我。”
他們大氣不敢喘,等待着神明的反應。
真神行走于億萬萬個世界,一切所存所見都是蝼蟻。李林茜所珍視的感情、感情中牽扯的那些人、那些人生存的城市和國度……如果祂真的遷怒,毀滅這些和毀滅路邊的一棵草、一支花沒什麽差別。
耳環甚至不敢提“請別怪罪他們”之類的話。
觸怒神明,沒有好下場。
丹砂站在無邊無盡的儲物室中央道路上,感受到這方空間所有的藏品都在恐懼,它們每一個都害怕成為被殃及的池魚。
不過其實她并沒有什麽憤怒情緒。收藏的物品實在太多了,隔三差五出點小岔子可以理解。
她的手指指向瑪瑙耳環:“擅自逃走,灰飛煙滅吧。”又指向老煙槍:“私自包庇,剝奪管理員身份,做三百年的地磚。”
祂散發着恐怖氣息的背影離開,儲物室的大門随之關閉。
千千萬萬的藏品們全都松了一口氣。
一雙雙眼睛投注過來,帶着差點被遷怒的怨憤、驚嘆其膽大的贊嘆,亦或者訝異和欣賞等等。其中正有首飾盒子裏的家夥們。
靈魂正在化作飛灰消散的耳環望着這些曾經的老朋友,目光落在瑪瑙戒指身上。
“戒指,我用了你的身份,殺了你的□□,還把你的錢分給了我看中的人。”
戒指抖了抖,“你、你夠狠。”
它嘆口氣:“算了,你都要徹底死了,那些事兒做就做了吧。”
耳環最後的視線落在老煙槍身上,複雜無比,消失不見:“謝……謝……”
老煙槍笑了笑,沒有說話。它的身體在法則的懲罰下開始扭動,變成了一塊普普通通的地磚,嵌入儲藏室地面千千萬萬地磚中。
目睹這一切的藏品們紛紛沉默。
耳環的下場是罪有應得,畢竟她犯了大過錯,可老煙槍……事情本與他關系不大,如果他按照神谕發現耳環的第一時間就把她帶回來,神明應該不會降罪。
“老煙槍,你太善良了。”戒指晃了晃。
儲藏室重歸安靜。
首飾盒把蓋子蓋上,項鏈、另一只耳環和戒指再次陷入熟悉的黑暗。瞅了瞅邊上空出來的耳環位置,戒指暗戳戳地想:
管理員的身份空出來了,誰有這份幸運,成為下一個儲藏室管理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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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24小時便利店空蕩蕩的沒有一個顧客。
店裏面只有一個站在前臺的男收銀員。
他望向玻璃櫥窗外面陰沉沉快要下雨的天氣,用擔憂的語氣說道:“哎,看來今天生意不行啊。”邊說邊看看房頂上的二樓,從抽屜裏偷偷拿出手機,憂心忡忡地打起了游戲。
便利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紅色的霧氣蒸騰起來。
一道年邁的身影從霧氣中穿行過來,是個老大爺。
他從玻璃窗外看到裏頭站着個店員身影,連忙走進來:“小夥子,能不能找你幫個忙?”
男收銀員面不改色地收起手機,擡起頭,還沒說話,老大爺已經着急的不行:“別收別收,就是要用你的手機!”
然而當他看清男店員深邃的五官和蔚藍的瞳色時候,愣了愣,“外國友人?”老大爺想了想,結結巴巴:“油help我?油能help我嗎?用手機,叮鈴鈴給警察?哔嘟哔嘟——”
“打電話給警察是吧?大爺您遇到啥事了?”
男收銀員一口普通話流利正宗,給大爺聽的一愣一愣。
“你會說普通話啊?太好了!快,我要報案,有一個變态最近晚上老是尾随跟蹤小姑娘,專門把人往有車的地方吓唬,讓過往的汽車撞她們,快告訴警察抓他!”
那确實很變态。
收銀員點點頭,撥通了110,他把電話遞給老大爺。老大爺接通以後先是激動地一通唾沫橫飛,而後氣急敗壞:“你咋就聽不明白呢,我報案呀,報案呀,有變态!”
他氣的面皮漲紅,把手機塞回收銀員手中:“你來說,警察局的接線員是咋回事,老聽不懂人話呢!”
收銀員接過電話,按照大爺的要求一一陳述,對面的接線員聽聞之後立即嚴肅起來,了解完畢讓他保持通話暢通,說後面還會再聯系他。
挂斷電話。
老大爺納悶地看看收銀員,摸摸腦袋,對自己産生了質疑:“是我最近老了說話不利索?按理說咋着也不能聽不懂我這個本地人說話,反而能聽懂你這個外國人嘞?”
百思不得其解的大爺環視便利店,順便瞅瞅有什麽好吃的。
他拿了幾包方便面、幾袋火腿腸去結賬,等收銀員掃過條碼之後,拒絕使用購物袋,把方便面夾在胳肢窩下火腿腸塞進口袋裏:“謝謝你啊小夥子,多虧你幫忙,要不然那個變态還得多逍遙法外幾天。”
“哪裏哪裏,大爺您才是為民除害!”
大爺嘿嘿笑笑,神情中滿是自豪,挺胸闊步夾着方便面、兩邊褲子口袋鼓鼓囊囊地出去了,嘴裏還兀自嘟囔:“綠色環保,從我做起。”
“對啦大爺,留個聯系方式呗,萬一警察找我描述情況,我肯定得找您。”收銀員吆喝了一聲。
“對對對,還是你想的周全。”老大爺一拍腦門,拐回來念了一串數字,這才大步離開便利店。
身影消失在紅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