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禦膳房立刻送一桌菜過來”
“是”
突如其來的對話,讓章瑜婷僵硬轉身,望向聲源,星兒、月兒幾個已經跪一地章瑜婷皺眉,她不愛跪人,但人在屋檐下,她不是傻蛋樂意去撞頭,于是緩步走到寧承遠跟前,慢吞吞屈膝,在膝蓋尚未接觸到地板時,心裏還存着一絲僥幸,想着皇帝對待救命恩人,會不會多出幾分客氣?
然而并沒有!他讓她結結實實地跪了,并且手背在身後、俯視着她,像在審視她的跪姿是否正确似的,上上下下打量過一番後,慢吞吞地走到桌邊坐下,再給自己倒了杯茶……不、是水,長沒有茶葉
最可惡的是,如果是茶或酒便罷,品味确實需要一點時間,但杯裏的就是清水啊,那麽一小杯,需要分五口喝嗎?
就在小章魚氣到準備舞起爪子、動用吸盤,再噴兩口墨汁時,終于聽見寧承遠喊起身
章瑜婷沒有說謝陛下,只有吐氣,還吐得超大力,把浏海吹得翻飛,不滿全寫在臉上!
寧承遠看着嘴角微勾,真是只不懂規矩的傻章魚,這副态度怎麽在後宮安然生活?算了!他兜着便是
“坐下”
皇帝發話,星兒連忙拉來椅子,動作行雲流水,章瑜婷剛坐下,幾個人俐落地退到門外候着,讓人不得不贊一聲受過專業訓練的果然不一樣
寧承遠将帶來的木匣子放在桌面上,望着章瑜婷,笑得眉更彎、眼更彎
十歲的小章魚就看得出美麗,長大後更是美得動人心魄,瓜子臉兒柳葉眉,身材玲珑、撫媚多姿,這樣的女子很容易讓男人為之着迷,難怪白景那家夥,拼了命謀前途,非要把她給娶進門,換了自己、他也是樂意為她一拼的
手指敲着桌面,這是他想事情的習慣動作,通常敲得越急、代表他心情越差,而現在的速度……不算慢
瑜婷看着他的手指,心跳節奏一拍拍跟上,額頭冒出冷汗,呼吸添了速度
這位哥哥還是和以前一樣好看,眉眼鼻唇湊在一起,讓人別不開眼睛,而那雙丹鳳眼依舊散發着無窮魅力,只是身量變得更高大、神情更嚴肅,不怒而威的氣勢把她吓壞了
“你不樂意進宮?”
這話問得很難回答啊……章瑜婷差點忍不住皺眉,如果她回答不樂意,救命之恩大過天,他會不會就順了她的意願?還是不管恩情,覺得她在挑釁天子的權威,把她貶到比長更冷僻一百倍的地方?
“說!”寧承遠道
只有一個字,卻吓得她心髒少跳兩下,話未經過大腦,直接從喉嚨蹦出來
“如果我不樂意,可不可以——”
“想都別想!”
四個字,阻斷她的話,讓她瞪着大眼睛,張開小嘴巴,她的表情很傻,不能想那幹麽問啊?這不是明擺着欺負人嗎?
火氣湧上,話又多了,章瑜婷據理力争,“皇上不就是想報恩,報恩的方式很多種,不一定非要……”
“這就是朕的方式”
章瑜婷聽出這話意暗指沒得商量,垂頭喪氣,喃喃自語,“原來皇帝報恩的方式叫終生監禁?”
很抱歉,他的內力好、聽力強,就算聲如蚊吟,他也聽得見
終生監禁,她還真敢講!
寧承遠神色嚴肅地說:“女子長大就該嫁人,嫁給朕總比嫁給旁人好,這可是旁人求之不得的好事”想想那些大臣,知道自己不選秀時,那一張張漲成紫紅色的包子臉、多委屈
“這樣的好事,怎就落到我頭上?”說到好事兩個字,她加重語氣、咬牙切齒
“還不滿意?差一點就輪不到你了”他皮笑肉不笑道
“什麽意思?”
“章家可不只有你一個女兒,你以為章政華不會動歪腦筋?”
章瑜婷立刻明白了,章政華想李代桃僵,讓章歡婷進宮?
看她的表情就知她想到了,寧承遠笑道:“猜猜聖旨下達後,章家做了什麽?”
她搖搖頭
“莊子被燒了,不是嗎?”
章瑜婷猛地抽氣,“那場火是他們幹的?”幸好他們早就搬離莊子,幸好老莊頭生病,被送到大宅子裏治病,要不然他們就都完了,什麽時候,章家視人命如草芥了?
“是柳氏的傑作,但章政華知道卻沒有反對”
“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聖旨上肯定有指名道姓,畢竟皇上您認定的是『救命恩人』,而非『章政華之女』”
“問題是,他們并不知情章政華以為祖宗顯靈,而柳氏想讓章益庭成為名符其實的國舅爺”膽小如鼠的章政華,都敢為愛妻嬌女一博,可見得皇帝後宮的位置,打破頭都想搶占一席,是她的反應有問題
“癡心妄想,我進宮也不過是個小嫔妾,又不是皇後娘娘,哪來的國舅爺?如果這樣也算,皇上不就國舅滿天下”
寧承遠臉一沉,什麽國舅滿天下?加上小章魚,他就五個老婆,夠節制了好嗎!
“沒錯、是癡心妄想,因此朕弄殘了章歡婷那雙腿”
當他是傻子嗎?想李代桃僵,也找個好點的,送個白癡進宮,皇宮又不是善堂
章歡婷的腿廢了?章瑜婷不禁道:“他們說章歡婷病了……”
“大概吧,是被吓病的朕令人遞話,倘若章家再敢裝鬼弄假,就等着滅門”
“人心不足,章歡婷都訂親了,還妄想這事,何必呢?鬧到蛋打雞飛、兩手皆落空,有意思嗎?”瑜婷嘆氣,直覺拿起桌上的杯子,仰頭就喝
那是寧承遠用過的杯子,他看到了,暗樂着卻不道破,反而又往裏頭倒水,自己捧起來喝掉,嗯……甜甜的,有海鮮味兒
“你知道這事?”寧承遠接着問,以為她諸事不知,才會如此平靜
“當然知道,那是娘為我訂下的女圭女圭親”
周家也是商戶,父親始終覺得周家配不上章家,母親卻認為周右懷樣貌好,勤奮上進,會是個愛兒敬妻的好丈夫,雖然都說女子應該高嫁,但母親認為只要男人有擔當,高嫁低嫁并不重要,為此,祖母和柳氏還曾嘲笑母親出身低、眼皮子淺
“那你知道周右懷是個二甲進士、很快就要授官了?”
“沒探聽,我與周家已經退親多年”
十歲時她被雷轟了,惡名滿天下,父親說周家要退親,可事實是周家要換親,讓章歡婷取代她,父親之所以答應,是因為當時的周右懷已經是個秀才,功課好、樣貌佳,且頗有幾分才名
母親知道換親一事後非常憤怒,直道自己識人不明,但那時沒有精力處理,因為她們忙着迎接新生活,忙着賺錢,忙着把被奪走的産業一一拿回來
“不生氣嗎?”寧承遠問他見過周幼懷,能力不差,是個可用之材,這樣一個青梅竹馬,她不心動?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決定負責任,他有他的選擇,章歡婷有章歡婷的決定,決定造就結局,誰也別怨誰我只是覺得章歡婷還小,失去一雙腿似乎……”
她怪他下手太狠?
寧承遠沉下臉,“鄉願!你可知道當年對你母親下毒的是誰?”
“猜得出來”可惜沒證據,幸好她與母親過得順利,幸福的人往往不會有報仇的心思,要不然就算翻了天,她也要讓柳氏下地獄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中毒讓母親看開、轉變态度,讓她不再一根繩子吊死在歪脖子樹上
“你以為是柳氏?”
“不是嗎?”
“錯,是柳嬷嬷”
“柳嬷嬷只是個下人,她不過是幫主子辦事”
“她不只是個下人,她是柳氏的生母”
“你說什麽!”天啊,這麽大的秘密……章政華、母親知道嗎?
“柳嬷嬷是柳秀才的親妹妹,幼時走失、長大重逢,在不知道彼此身分之際相慕相戀,後來身世揭曉,兩人早已情根深種,再也分不開長輩急急為柳秀才訂下吳氏為妻,并遠遠送走柳嬷嬷,不認其為親女,但柳秀才愛極妹妹,非要把人找回來,找回後兄妹倆終究有了首尾,生下柳氏,吳氏知道詳情後被活活氣死,而柳嬷嬷跟兄長的關系不能見光,卻不想離開柳秀才,最後便以女乃娘身分,進府照顧女兒
“吳氏所出的柳瑞津不學無術、沉迷賭博,他一手掐着這個把柄,不斷向柳嬷嬷要錢,另一手與柳嬷嬷狼狽為奸害你母親,好讓柳氏接掌章家大權不過柳氏背幾首酸詩還成,對于經商卻是一竅不通,再加上有只水蛭在旁候着,否則章家偌大産業,怎會敗得這麽快?”
“柳氏知道柳嬷嬷是自己的生母嗎?”
“不知道”這事不光彩,倘若透露,怕是好面子的章政華容不下
章瑜婷點頭,這樣就說得通了,她始終想不明白,為何柳氏一面下毒害母親,一面又要惹出碗兒事件,這豈不是多此一舉,卻原來是母女倆各有成算
見她一時無語,寧承遠揚眉問:“還有什麽想知道的嗎?”
腦子轉兩圈,她好奇問:“為什麽皇上對章家的事這麽清楚?”
“受人點滴,湧泉相報,調查章家不過是舉手之勞”
“皇上是從在山上受重傷之後,就開始……”
話未說完,只見寧承遠搖頭,打木匣子裏取出一支珍珠簪
看着它,章瑜婷久久無法開口說話,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清晨醒來時,突然出現在梳妝臺上,後來卻留在章家沒帶走的簪子
所以簪子不是四師兄留下的,那時他就知道她是誰、知道她身邊發生的……所有事?
章瑜婷猛然瞠目,對上他的眼,那麽久以前,他就盯上自己?
他笑問:“喜歡嗎?朕特地挑選的,比章歡婷搶走的那支更好”
“皇上……”
“我不同意君子報仇三年不晚,我喜歡有恩立報、有仇立尋,今日事、今日畢所以你放心,沒有認錯人的問題,打從你把我從『賣身女』手上救下的同時,朕便打定主意,要報你的大恩”
章瑜婷嘴角微抖,眼角跟着顫,那時她才十歲啊,眉眼身量都尚未長開,他就想要……用這種方式報大恩?
見她發抖,寧承遠覺得很好玩,因為他知道她的顫抖不是害怕而是生氣,膽敢當着他的面發脾氣,有勇氣!
“還有什麽想知道的嗎?”他笑得潇灑俊逸
“沒有”獵人已經盯了那麽久,到手的獵物肯定不能讓她飛走,她已經确定自己,出宮無望……
“既然如此,換我提問”
“請說”她一臉的生無可戀
“聽說你拿朕的旨意,來當你跟章家談判的籌碼?”他問得滿臉興味,想起蘇喜回來覆命時,腳還哆嗦着,抖着聲道章姑娘是個狠角色,皇上要不要再考慮考慮?
小章魚是個狠角色?
在還沒聽蘇喜轉述經過,他很難想像,不過……他喜歡,狠角色當然需要配個狠角色,才叫門當戶對
而等聽了蘇喜轉述,他更是覺得原來她發起狠來這麽有趣
瑜婷被他一問,想起在章家的狀況——
接過聖旨一看,章瑜婷感覺腦袋一嗡,一時回不了神
她不懂,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呀,她不過是個七品縣官的女兒,再加上長年不住京城,認識她的人寥寥無幾,怎麽皇上會下這麽離譜的聖旨?何況她不是被雷轟過嗎?不是名聲壞到極點嗎?皇上就不擔心不祥?
“高興壞了嗎?可不是,這等好事怎就落在瑜兒頭上,定是章家祖上庇佑”柳氏酸溜溜地道
看着柳氏,她的腦袋迅速恢複清明,抗旨是殺頭的大罪,這個後宮,她非進不可,但進宮前,怎樣都得謀點好處才劃算
于是她把聖旨往地上一掼,急轉身,“誰想嫁誰嫁去,我不嫁”
見她雙腳就要跨出大廳,章政華吓得連忙奔上前,一把抓住女兒道:“皇帝是你想嫁就嫁、不想嫁就不嫁的人嗎?”
章瑜婷滿肚子冷笑嫁?說笑吧,又不是皇後娘娘,誰嫁得起皇帝?那叫做納好嗎?
就算是嫁,也沒什麽好得意的,與其和一堆女人分着用極品貨色,她寧可獨享次貨
章瑜婷的手勁兒可大了,手一甩,親爹往後踉跄幾步、差點兒摔個四腳朝天,好不容易站穩腳步,他指着女兒後腦大喊
“抗旨要滿門抄斬,你舍得你娘為你去死?”
章瑜婷這才頓住腳步,心道:她就等這句話,章政華腦袋總算清楚一回,知道拿出誰才能威脅到她
她轉身,下一刻,拔下發簪指着自己的脖子,“要我進宮?行!請父親寫下和離書,放母親一條生路”
這話說得多難聽,什麽放方氏一條生路,講得章家好像怎麽虧待媳婦似的!一旁安靜的章老夫人聽見,火氣立即升起,“打從方氏進門起,便生為章家人、死為章家魂,與章家再也月兌離不了關系”
“好啊,反正母親現在是生不如死,不如大夥兒綁在一塊兒死”說完,章瑜婷簪子一劃,一道紅色血痕浮現,目光決絕
章政華膽顫心驚,慌道:“瑜兒何苦如此,你入宮為嫔,倘若哪天有了大造化,你娘也能跟着榮耀是不?若她不再是章家婦,日後你過得再好,她也得不到你的孝敬”
章瑜婷嗤之以鼻,她要是真有大造化,第一件想做的,就是把章家弄倒,榮耀這種事,是她想給誰、誰才能享受的,與姓氏半點關系都沒有
簪子再入肉一分,血蜿蜒流下,她的态度擺得明明白白
章老夫人氣得吼叫跳腳,連道:“你這不肖子孫,要害死章家滿門……”
柳氏連忙搶話,“和離可以,但方氏的嫁妝得歸章家”
她等方氏和離,已經等很多年,有這麽好的機會,豈能輕易放過?
柳氏的話提醒章老夫人,可不是嘛,若方氏執意拿回嫁妝,定會發現嫁妝已經被用掉大半,就算将她這把老骨頭給賣了,也湊不齊
于是她停止幹號,實事求是地說:“沒錯,方氏想月兌離章家,就得放棄嫁妝,否則想都別想”
聽母親與柳氏在嫁妝上頭堅決不松口,讓章政華起了疑惑,當年從方氏手上接過鋪子、莊子時,他清點過,那時章家産業連同方氏嫁妝加起來,堪稱京城前十大富戶了,現在……家裏中饋出現問題嗎?
旁人便也罷了,章瑜婷能不曉得現在章家的家底如何嗎?對她而言,能換取母親自由,付出什麽代價都行,何況那些嫁妝幾乎都已經回到母親手裏了,她二話不說點頭
章政華于是寫下和離書,章瑜婷請來墨然代母親收下,送至官府登記
然後隔天,她乖乖地遂了父親心意、上轎……
想着,章瑜婷的思緒被寧承遠一句話拉了回來
“你這麽想促成方氏的好事?”天底下,只有她敢逼着父親與母親和離,厲害!懂得運用時勢,厲害!不愧是他的小章魚啊
“對”只要是好事,她都想為母親争取
點頭點得這麽理直氣壯啊,他笑着往前傾身,勾起她的下巴,朝她一笑
這一笑,她的頭暈掉……她被誘惑得暈頭轉向,突然覺得,他的唇好像好甜?甜得好想湊上前去吸兩下?
“朕允了”
他突然這麽說,令她回神,允什麽?什麽事需要他允?
她一直以為有玉瓶漿加持的自己非常聰明,可是在他面前,她的腦袋似乎不太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