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最終還是沒能吃上宵夜。
因為下雨了,起初只是淅淅瀝瀝的小雨,雨絲冰涼,連成銀線,泛着初春的寒意,将萬家燈火氤氲在一片朦胧中,我們進了一家店躲了躲,豈料越下越大,雨線成了簾,細細密密。
南卿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雖然狼狽,卻興致頗高地站在窗邊,伸出食指在布滿霧氣的玻璃窗上寫着什麽。
我湊上前一看,是一幅畫,兩個火柴人,一男一女,在屋內,男人手中拿着一個碗,臉上還有一個大大的笑臉,畫風奇特令我震驚。
她繼續畫着,似乎是一幅連環畫,第二幅男人懷裏抱着把吉他,幾個音符在空中飛舞,女人鼓掌附和,第三幅男人走遠了,女人注視她的背影,臉上畫了幾個大大的圓圈,額,可能是眼淚?
她注意到了我的表情,毫不羞愧,落落大方地解釋:“我從小就沒什麽藝術細胞,畫畫更是一竅不通。”
我猜到了這可能是她與前男友的故事,便有意岔開了話題:“其實我今天去找你,是有一些煩惱,實在找不到人訴說,突然想起了在蘇州的時候,我們應該也算是朋友了吧。”
“當然。”
我出國前的朋友大多已經不再聯系,而國外的又解不了近火,連唯一一個可以說心裏話的衛窈都走了,思來想去,只有南卿,她身上那種特殊的氣質,令我不由自主地接近。
“是有關衛家的嗎?”她的眼瞳流光盈盈,仿佛蘊着無限光亮,将睿智有形化了。
一切盡在不言中,就是我喜歡她的原因。
“今天晚上衛伯母請我去吃飯,但是只字不提衛窈的事情,反而是在寒暄我的事。”在她面前,我卸下了所有擔憂防備,将心底的憂愁一吐為快,“但是臨走的時候,衛伯母和我說了一句話,她讓我小心,而且似乎在深深忌憚什麽。”
“那你覺得,是為了什麽事?”
我擰眉,斟酌說:“我曾經有一次看見了……衛伯父的事,他應該是知道了,借今天的飯局特意警告我。”
南卿望向玻璃窗外虛無的雨幕,淡淡道:“記得我和你說過的嗎,上海其實一直有關于衛康靖的負/面消息,只是被強權壓下了而已。”
“你早就知道?那衛窈呢?”我頗為不可思議。
“知不知道,也不會影響他們的關系好壞,她一直很清醒地活着,不受外因影響。”
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言論了,心裏的天秤有些傾斜,但還是猶豫不決。
“羅檸,我聽章之諱說,你之前在追查百樂門那個遇害的梁記者,還要接着查下去嗎?”
我搖頭:“我也是受人之托,既然知道他已經去世,就沒有必要了。”
南卿微微側頭,從我的角度看見她臉上的神情悵然若失,喃喃自語:“有時候死是一件很輕松的事,而活着卻很艱難,但是除了生老病死,誰能随意決定生命呢。”
生活在這個餓殍遍野,混戰連連的時代,太悲哀了。
但是無論如何,誰也無法剝奪別人活下去的資格。
我感覺她今晚情緒有些低落,岔開話題,問道:“你剛剛哼唱的調子很好聽,是誰編的曲?”
“是一個蘇俄士兵,這首小調是他為女朋友作的,在上戰場之前,他将這首譜子送給了女友,希望等他回來的時候,女朋友能夠接受他的求婚戒指,他覺得,離別不應該是悲傷,反而要充滿對未來的堅信和期望,所以曲調輕松诙諧,讓女友在他離開的時候,也不要傷心落淚。”南卿想了想,說。
這個故事并不出彩,我也聽過許許多多類似的故事,但又忍不住問:“接下來呢,他回來了嗎?”
她聳聳肩,表示遺憾:“不清楚,這份譜子是我從新搬的家裏翻到的,也許是上一個主人的東西,她沒有帶走,我覺得很好聽,就留下了。”
“不過,我覺得他一定回來了。”我說。
南卿向我投來疑惑的目光,我嫣然而笑,“這不是童話裏常有的橋段嗎?”
但我們都心有靈犀,童話只是美好的幻想,而不是現實。
現實中,這只是一個悲傷而深葬的事實。
但我沒有點破,如她所說,這只是一個“故事”而已,并沒有深究的必要。
窗外的雨還在下,仿佛永遠也不會停,雨簾隔開了遠方的街道,恍如另外一個世界的分割線,夜幕的顏色像極了唐川的眼眸,永遠深不可測,我莫名想起了他,不辭而別後,不知道他如今在誰家屋檐下,躲着這場忽如其來的暴雨。
他曾明确讓我不要悲觀,并令我看看未來的情勢是否會發生逆轉,傲而不狂,威儀淩厲,身份呼之欲出。
我能輕易看出,并非有什麽特別渠道,而是因為我太熟悉了,我身邊也曾有人,為之效命。
這霓虹閃爍的上海,紙醉金迷,仿佛連空氣都漂浮着芳香膩人的氣味,真的會有哀鴻遍野的那一日嗎?我那古韻詩香的南京,文人墨客,秦淮河上,會不會待到國破家亡,歌女兀自懷念地清唱着海棠花?
我的眼神飄向南卿,她的側臉很美,垂下的卷發慵懶妩媚,女人味十足,但是她的眼神……我只能想到蒼涼這個詞來形容。
電光石火間,我大腦裏浮現出曾經在她家看過的一張舊照片,那個梳着旗頭的年輕女子,姿容靓麗,很有大家閨秀的風範,她們真的很相似。
她的母親,是滿人嗎?
南卿她曾經的人生又是怎麽樣,她經歷過什麽,又即将走向哪裏?
我們不言不語,享受這片難得的靜谧,原本盤旋在內心深處的驚懼擔憂在此卸下,化作平靜。
我看了看表,已經将近零點,又是新的一天了。
遠遠的,從黑暗裏走出一道身影,不緩不慢,撐着一把傘走了過來,我眯起眼睛細看,發現竟是容先生。
他的相貌我初見的時候就被吸引驚豔過,桃花眼微挑,鼻梁高挺,唇的形狀也很好看,不似謝暄那種奶油小生的帥氣,而是處于繁華人世,卻遠遠觀看世間事,置身事外,漫不經心的感覺。
不是外貌,而是氣場。
等他走得稍微近了,我才又看見,他的身後還跟着一個人。
竟然是我的父親。
這個奇異的組合令我深感意外,更令我惶然的是,夜不歸宿被抓包了。
好在,身邊的人只是南卿,而不是林諒。
我趕忙推開玻璃門,站在屋檐下笑臉迎接:“這麽晚了您還能過來送傘,果然是我的親爹,對了,我母親睡了嗎?”
我父親卻是沒理會糖衣炮彈,哼了一聲:“要不是我去了趟你家,還不知道你沒回去呢,昨天和你說今天有雨,你偏不信。”
容澤收了傘,走到南卿身邊,露出無懈可擊的笑:“去醫院沒看見你,想起你經常去的那家宵夜店,就順着一路走過來了,路上碰巧遇見了羅先生,就猜到你和羅小姐在一起。”
聽聽這語氣的差別,我心裏酸的很。
果然是我的親爹。
南卿淡淡一笑,解釋:“今天下班遲了,忽然想去吃份宵夜,但是突然下雨,我們就在這裏躲雨,耽誤了一會。”
容澤自然地攬過她的肩,紳士地對我們道別後,兩人共乘一把傘雨離開,南卿對我眨了眨眼。
待他們走了,我又問了父親一回:“你們真的是半路遇着的?”
這條路在南卿醫院的附近,離我家有些距離,走路過來的話能夠遇上容先生,也是太巧了,我實在難以相信天下有這樣的巧合。
而且……我父親是什麽時候認識容先生的?
我懷着滿腹一抖,我父親臉色卻紋絲不變,将我的問題堵了回來:“當然,快走吧,今晚和我們回酒店住,你母親想和你說些話。”
“我母親舍不得我嗎?”我驚喜臉。
“不,她打算悔婚。”
“……”
這天簡直沒法聊了。
回到酒店的時候,已經是淩晨十二點半,我父親把房間讓給了我,去和姥爺住一間房,我母親坐在床上翻書,壁燈暖黃,照耀着床頭小小一片地方,即使在如此溫馨的情況下,我小心翼翼地問:“最近您過得好嗎?上海菜還習慣嗎?和林阿姨談的還愉快嗎?”
我連着追問,我母親瞥了我一眼,意味不明,我脖頸一涼,心生不詳的預感:“林阿姨那邊東西都準備好了,突然退掉會讓人家很困擾的……”
“我們聊聊吧。”她打斷我的話,将書擱到床頭櫃上,摘下了眼鏡。
我突然有一種讀書時代被老師訓話的感覺,更何況我的母親就是一名國文老師,雖然臨近退休,但威儀仍在,我忙正了正臉色,悉聽教導。
我母親說:“你姥爺把你表弟揍了一頓。”
“???”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舅媽一家沒來上海,卻又百思不得其解,我母親這句話的含義。
“他說要不是你表弟偷溜到上海,你也不會為了找他,認識林諒。”她氣定神閑,直說道,“你姥爺挺看不上他。”
我默默不語,我姥爺從軍多年,确實對于逐利的商人沒什麽好感,雖然林諒父母與衆不同,但畢竟他在大舅家長大,耳濡目染,身上纨绔子弟的作派觸了姥爺的逆鱗,他從三年前就不喜歡林諒,到了現在,即使稍有改觀,也全然不贊同我們在一起。
我為無辜的表弟表示同情。
在我神思遐游的時候,我母親又問:“所以你姥爺讓我問你的意見,結婚後想不想搬去香港,和林諒一起。”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阿檸的原生家庭真的非常幸福美滿
而且家人也能理解她的想法
除了男朋友的事例外
雖然一些人受制于原生家庭的痛苦
這種美滿的太少
但是畢竟是虛構的小說
還是希望給阿檸一個幸福的環境
女兒是要寵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