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疑,衛窈可能不是衛家的親生女兒,而我才是。
我曾見過除夕夜上他們相互疏離的态度,也許在富貴之家,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從來只是一句玩笑,而永遠不可能實現,衛窈表面傲氣清高,實則用心準備的一道晚宴,以三個人的不歡而散作為尾聲。
我以為,今天的晚宴一樣會以尴尬難堪結束。
但似乎,到目前為止,桌上相談甚歡,氣氛良好,一連憔悴多日的衛伯母臉色也紅潤了許多,對我言笑晏晏,關懷備至。
衛伯父不在意地問:“阿檸,你現在住在外面挺不方便吧,要不還是搬回來住,有什麽難處盡管和我們講。”
聽聽這話,不知情的還以為我是他們親生女兒,要是被衛窈聽見,不得甩我幾個冷眼,哦,我才記起來她叛離出家,現在也聽不到這段話。
我禮貌地婉拒:“多謝您的好意,只是最近我家人也來了上海,恐怕住在這裏會不方便,而且他們也去看過我住的地方,并無異議。”
“你母親也來上海了嗎?”衛伯母問,似乎有些詫異。
我記起母親幼年時代曾跟着姥姥從天津搬了上海,也是姥爺的故鄉,後來就在上海的學校讀書長大,我母親結婚後,姥爺帶着一家人搬去了南京,她們應該就再沒相見了。
巧的是衛伯母出生于北平,也是北方人,與我母親幼年相識,後來她随丈夫來到上海,又見到了我的母親,遂關系更加密切。
衛伯母坐得離我近了些,向我細致詢問了些母親的近況,略微有些失意地點點頭,我想了想,說:“他們就住在霞飛路的酒店,如果您想見她的話,我可以幫忙約時間。”
衛伯母卻遲疑地瞥了她丈夫一眼:“好,麻煩你給我寫下地址,我有時間就去拜訪。”
她去取了便簽紙和筆,我在上面寫下一個地址,她小心地收入包裏。
“阿檸,你是不是打算結婚了?”衛伯父看見我手上的戒指,慈藹道,“林諒我也算是有些了解,雖然以前有些胡鬧,但卻心思純淨,是個值得托付終生的人。”
我不由得想起曾經在飯店看見他和一位陌生女人之間的親密關系,心中有些膈應,微微笑着,傾聽不語。
“你和林諒上回是不是一起去了蘇州,我就說好像看見了你們。”他問。
我微微訝異:“看見了我們?是在蘇州嗎?”
“沒錯,我正巧去蘇州出差進貨,好像在一家雜貨店門口看見了你們,但是也沒見着正臉,不确定是不是你們。”他回憶。
我猶豫地點了點頭:“應該就是我們,不過真的太巧了,衛伯父您應該叫我們一聲,我們也要向您問候。”
他不在意地笑:“當時我在車上,看見的時候車已經開遠了,但是我恍惚一眼,那個雜貨店的老板好像和林諒挨得挺近,雖然林諒這個孩子人品不錯,但你還得多注意別的女人。”
衛伯母淡淡別開了視線,我一愣,想起他指的應該是梁妧,不由說:“您誤會了,那位老板我也認識,是個挺好的姑娘,而且他們只有一面之緣,并沒有什麽的。”
“既然是認識的人,那是我多心了,別介意。”他啜了一口酒,不經意間問,“那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因為唐川。
我沒敢說真話,只含糊過去:“她幫了我一個忙,就這麽認識了,不過您放心,她和林諒不熟。”
“阿檸,別怪我多嘴,雖然你們是朋友,但是還要小心提防一點,你就是心太大了,萬一将來男人靠不住的,還要早做打算。”
衛伯母突然開口,眼神掠過她丈夫,含了一絲微妙的笑,對我囑咐道。
饒是遲鈍如我,也感覺到她意有所指。
難道……衛伯父出軌的事她已經知情了?
我心思百轉,乖巧地應下,餘光卻瞄到另一邊衛伯父臉色複雜,似有話要說,又咽了回去。
這一頓飯熱情周到,我卻隐隐覺得哪裏暗潮洶湧,如坐針氈。
我好幾次想問衛窈的情況,她離家出走也有十多天,以衛家在上海的勢力怎麽會找不到人,又或者是根本不想找?
她在衛家過慣了養尊處優的生活,一個人離開,有沒有備好金錢,身邊又有沒有可以依靠信任的人?
我欲言又止,衛伯母看出了我的意圖,頻頻對我搖頭,分明是讓我別問。
我滿腹疑惑,只得暫時放下,待到飯後她留下我,支開了傭人管家,我終于得到機會問衛窈的事。
她态度平和:“你別擔心,衛窈很快就回來了,不會出事。”
比起之前電話裏的焦急激動,簡直判若兩人,我猜測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事,卻無論如何都想不到。
“那衛窈回來了,請您讓她給我打個電話,報一聲平安。”我沒有得到任何消息,失望地向她道了別,便要離開。
倏忽,她抓住了我的胳膊,指尖冰涼,後飛快看了一眼門口,對我無聲地說了一句話,我眉毛一抖,像被冰塊從頭砸下,心下大寒,下一秒,她卻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輕輕松開手,對我微笑:“下次等阿窈回來的時候,我再請你和你母親過來吃飯。”
我對她扯出一個僵硬的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衛家的,渾渾噩噩,腳步像被灌了鉛,卻走得很快。
恐懼像一條蛇,悄無聲息地竄上我的後腳跟,直達脖頸,我手腳冰涼,只想快點離開這裏,出了衛家,我看見了一輛黃包車,忙招手坐了上去,車夫問我去哪,我幾乎說不出話,只顫聲說:“向前。”
只要離開這裏,去哪裏都好。
衛宅在我身後愈來愈遠,往日熟悉平靜的地方,現在卻令我不寒而栗。
那個時候,她和我說:“小心。”
小心……誰?為什麽要小心?是預示着可能會有危險發生嗎?我心裏亂極了,又感到隐隐的害怕,急需一個人傾訴。
這個時候,我想到一個人。
“去同濟醫院。”
“好咧。”
南卿今天沒有晚班,卻因為黃昏時送來一位嚴重車禍的病人,搶救到了晚上十點多,最終沒能蘇醒,醫生宣布死亡後,搶救室裏的每個人都咬唇不語,她漂亮的眼裏滿是蒼涼悔恨。
在醫院見證了更多死亡之後,她才懂得人生無常,不知道意外和明天誰先到來,也經常看見家纏萬貫或手握權力的名人在病房等死咽氣,不可否認的是,在死亡面前,不會因為外在的一切而特殊化。
從某些方面看,自然的規則真是強硬,但這樣才會促進繁衍,優勝劣汰。
不知想到了什麽,她的唇邊掠過一絲冷笑,卻襯得原本端莊大氣的面容多了一分冷意。
從搶救室出來後,她和換班的護士做了交接,去更衣室換了自己的衣服,戴上手表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了。
“南卿姐,有人在門口等你。”
這個小護士是她從蘇州帶回來的,因為表現優異使她特別留意了一下,挖回來當實習護士,記着她的恩,人倒是聰明伶俐,就是天性/愛八卦,除了這點,沒有什麽不好。
南卿有些意外,饒是容澤也不常來醫院接她下班,他們在工作領域互不打擾,甚至極少踏足,只是在閑暇的時間才會見面,今天來的人到底是誰,她不禁加快了換衣服的速度。
我坐在醫院長廊的座椅上等待,那位相當眼熟的小護士長着一張清秀的瓜子臉,笑起來有兩個可愛的虎牙,絲毫不認生地問我:“你是南卿姐的朋友嗎?我剛來上海對這裏還不熟悉,可惜平時也沒有時間讓我出去逛逛,你知道哪裏有好吃的東西嗎,我想輪休的時候上街走走。”
她話一出口,打亂了我原本紛雜的心事,我驚奇于南卿身邊有這樣性情活潑的夥伴,忍俊不禁:“上海好吃的東西可多了,大閘蟹八寶雞梅花糕,有機會的話我帶你去一一嘗試。”
“不好吧,那恐怕要讓你破費……”小護士扭捏道,“不過這樣說定了,有時間我就去找你,等我發了這個月的工資,就來回請你。”
“不客氣啊,你這麽嬌小一定吃不下太多。”我觀她的身量,不以為然地笑道。
我們談話間,南卿站在門邊,不耐煩地趕了趕小護士:“204病房家屬來催了好幾回,吊水快挂完了,你怎麽還在這磨蹭。”
小護士“哎呀”了一聲,急沖沖就跑走了。
南卿腳下踩着高跟鞋,一襲寬松的長褲顯得雙腿修長筆直,上身穿着一件女士襯衫,最上面的扣子沒有系起,慵懶随意,長發彎曲柔軟,披在身後,發量令我豔羨。
“我以為你會和林諒在一起,看來我比他讨喜多了。”南卿撩了撩頭發,對我展顏一笑,“要陪我一起吃頓宵夜嗎?”
我現在整個人都在抵制宵夜,但是有心事想和她說,便無所謂在什麽場景下,應道:“好啊,我還沒有吃過一頓有消毒水味道的宵夜。”
“我也沒有吃過一頓心思沉重的宵夜。”
我的心事被猝不及防地點中,不禁複雜地看了她一眼,她沒有察覺,嘴角含着一縷微笑,卻失意道:“今天也是我的人生中難以忘記的日子。”
“怎麽,容先生和你分手了?”看她的神情,我小心猜測。
“不。”她笑容平靜,看不出一絲情緒波動,“我的前男友死了。”
???
我一頭霧水,又聽她接着往下說:“他今天結婚,我就權當他死了,冥婚一定要找個相配的姑娘,千萬不要停留在人間,留戀多餘的東西。”
她這話雖然毒,我卻沒有一絲反感,只當成了一個笑話。
我們一起除了醫院,她向前走去,嘴裏輕輕哼着一首不知名的調子,旋律輕快緩慢,帶有濃烈的異國風情。
也許這首調子一如她現在的心情。
但我不知道的是,南卿不敢回頭和我說話,生怕月光太亮,她眼眶中打轉的淚水被我瞧見。
可是,最終一滴淚落下,這曲調子她也沒有哼完,塞進口袋的手緊緊握住一枚堅硬冰涼的物體,仿佛要印在她的手心,從而刻入心髒最中心的位置。
從前她總覺得自己很強大,任萬事無常,她也能保持着處變不驚的淡然與謹慎,但是經歷了今天,她才懂得,時過境遷,人生無常。
原來她想要竭力留下的那些東西,都是鏡花水月。
等到死去的時候,什麽也不曾留下。
作者有話要說: 南卿也是一個悲情角色
她的生平,從前的經歷詳細見番外
就不在正文中具體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