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古硯
夜半三更。
西苑書生們的房屋被敲響,等他們打開門,外面卻空蕩蕩,只有一張紙條上面歪歪扭扭寫着一些字:
老道士是O子,童子是O瓜,三人死了,全吃光光。王公子留。
“……”書生們滿臉茫然。
雲鏡前的懸火夜叉、桓霄道長紛紛窒息。他們知道降轅君其實想表達的是“老道士是騙子,童子是脆瓜”,可他學識有限、墨水不足,于是……
“呵呵,O子、O瓜,有趣有趣。”老道士從袖中掏出只脆瓜,變作馬面豬身的降轅君,一口咬掉腦袋,邊笑邊吃。
在場衆妖看的後背發涼,汗毛倒豎。
降轅君卻口水直流,稀奇地看着“自己”一點點消失在老道口中,問:“甜嗎?”
“甜。”老道說完分了他一只,同樣是馬面豬身模樣,降轅君并不介意,抱着就啃。
他原本是想埋怨夜叉,說好了僞裝細作,原來竟不許露面,只讓寫張條信送過去,完全沒有想象中的快意。只是話尚未說出口,便被老道士的瓜吸引,忘在雲霄天外了。
宴席上歡聲笑語。
書生們滿頭冷汗。
現在只剩下寧、孫、許三人。此三人無一不是佼佼者,本為各自縣學年輕秀才郎,至省府拜師求學在路上相遇,結伴同行,哪知遭此橫禍。
即便屢番大起大落性命不保,他們始終盡量保持冷靜。
是以前日四女鬼蠱惑不曾信、昨日過于巧合的老道士也不曾信。他們不知道陶生幾人活着逃走了沒,至少自己還活着。
可正因為太聰明,當即讀懂了紙條上的含義。
陶生三人全死了,葬身妖怪之腹,那老道恐怕和先前的女鬼一樣乃是妖邪。
不止如此。
許姓書生才思敏捷,慣會捕捉細節、推理深意,他顫抖的手指落在“王公子”三個字上,很快離開。
寧、孫二人怔了怔,下一瞬脊背發寒。
許生在無聲提醒他們“王公子”。
今天的王公子很不對勁,并不露面,只丢了字條。且字跡歪七扭八,上面還有黑乎乎蹭的墨團。
雖然他們從未見過王公子的字,但此前和王公子交談,其言行舉止皆禮數周到,如今這字面胡亂髒污,和他的性格根本不符。
況且王公子曾自提過衆人可喚他“王生”,書生們為表感激,方以“王公子”敬稱,他真要落款也應該落“王生”才對!
有人在假扮王公子給他們傳信。
——而那人,必定妖孽。
書生們彼此對視,只覺得周遭看不見的空氣裏,有一雙雙不懷好意的眼睛邪惡盯着他們。雲鏡。夜叉用雲鏡知曉了一切,他們的一切都被監視着,很可能連現在也……
許生放下字條,悲怆欲絕,緊緊抓住寧、孫兩人的手,嚎啕大哭:“陶兄、張兄、廖兄皆死,只剩下咱們了啊!”
兩人亦拉着他,抱頭痛哭。
東苑的妖怪們看得津津有味,三人臉上的絕望恐懼讓他們血液沸騰。果然加了“七情六欲”更有意思,這種掌控者的感覺實在欲罷不能!
第四日。
宴會仍在早晨準時進行,昨天雖至深夜,有些法術淺薄亦或者功法獨特的妖略有昏昏欲睡,終究并無大礙,尤其到商讨如何對付書生的時候,各個神采奕奕。
前頭黑山和老道都已經試過,展現出來的本事讓大家嘆服,現在敢上去的多少也得有點能耐,否則豈非當衆出醜。
正議論紛紛時,一團虛虛實實的東西飄到宴堂中間,傳出同樣缥缈的話語。
“今日便讓我去吧。”
衆妖好奇盯着他。
此妖模樣陌生,先前也沒什麽存在感,如今竟敢主動請出,可是身懷大本事?
四方皆為夜叉宴請,但并不是所有妖怪他都熟悉。比如此妖便是今次新來,往日不曾互通。夜叉對其門法同樣好奇,于是首肯:“請施展神通。”
那虛虛實實的妖先在雲鏡上抹了點東西,而後飄飄忽忽離開東苑,大概半柱香後來到西苑書生們門外,釋放出大量碧綠濃霧,籠罩整個屋子。
鏡中前一秒還煙雲滾滾,後一秒忽然畫面更換,變成了熱鬧城市!
城中人來人往、吆喝叫賣栩栩如生,三個書生正傻愣愣站在人群裏,甚至被一個推着糞車的糞夫喊罵堵路。
灰袍老道啧啧稱奇。
他固然能用瓜變作金童玉女和寶瓶,卻需“以物換物”,且僅此而已,其他諸如道館、臺階、叩拜百姓等全粗糙不堪。只是當時書生們太過震驚,注意力被他吸引,并未察覺。
此妖萬萬不同。
他之城邑一磚一瓦俱有考究,紋理質地仿若真實。城內千百人穿梭,各有喜怒哀樂,無需假借外物,渾然天成、實在妙極!
幻境雖非老道主要手段,倒也常用,故能看出其中門道。夜叉等術法高深者皆具慧眼,也識得當中玄奧。
“怎麽回事?我們這是在哪裏?”孫生大驚道。
路邊有人打量他幾天不曾洗漱、胡子拉碴皺巴不堪的模樣,不屑嘀咕:“窮酸土包子,沒見過市面,這裏是東陽省城。”
猶如驚雷咵嚓砍在三人頭上。
寧生結結巴巴:“東、東陽省城?”他們正要去省城拜師求學!
“不對,一定是妖怪手段!定是妖怪在欺騙我們!”他驟然驚醒,大聲喊道。
周邊路人紛紛皺眉,視其為瘋子。
三人戰戰兢兢站在路中央不敢亂動,生怕中了妖怪陷阱,期間不斷觀察過往路人,其言行舉止分明和真實活人無異,心中更覺恐怖。
濁日西落,天色昏黃。兩道的攤位全都收了起來,攤主們看三人的目光極其古怪,終于有個人忍不住了,問:“你們不吃不喝在這兒站了一整天,不累嗎?”
三人用更古怪的模樣看着他,警惕戒備:“你是妖!”
“……”攤主噎住,搖搖頭挑起自己的擔子離開,“沒救了,沒救了。”
終于天色漆黑,街上行者紛紛離去,東陽省雖不設宵禁,入了夜卻沒什麽閑逛的人,熱鬧的只有花坊幾條街。
三人不敢亂動,生怕周遭一切都是幻象、是虛假,萬一他們不小心挪動中出了西苑的門,下場豈能有好?
夜風冷飕飕的,單薄的衣裳壓根不足以抵禦,身上沒有一文錢,肚子餓的咕咕叫。
三人努力湊做一堆,就這麽艱難地挨過了一夜。幸好第二天沒感染風寒。
昨日的挑夫挑着擔子過來擺攤,看見他們居然還在,大吃一驚:“你們該不會在這裏凍了一宿吧?”
書生們哆哆嗦嗦看向他,沒吭聲。
挑夫頭一次遇見這麽奇怪且倔強的人,回身從自己的挑擔裏頭拿出三張餅遞給他們:“熱的,吃吧。”
寧生終于開口了:“我們沒錢。”
挑夫笑起來:“不要你們錢。”說完把燒餅塞進他們手裏,兀自到旁邊擺攤去了。
三人對視一眼,咽咽口水,從彼此目光中看到了饑餓。他們莫名其妙變到這裏,除了身上衣物其他東西全沒了,早已饑腸辘辘。
“只要我們不動,這個應該沒事吧?”孫生喃語着嘗試性咬了一小口,勁道的口感頓時在味蕾上綻放,沒有一絲一毫虛假。他動作頓了頓,忍不住将餅放到眼前觀摩,甚至連每一粒芝麻的焦香色澤都不同。
怪異的荒誕感湧上心頭。
他眼中露出迷茫,竟一時間對這裏的真假産生了質疑。
其他兩人緊張地盯着,見他雖然無礙表情卻怪異,連忙詢問,“可是這餅有何不對?”
孫生望向自己的同伴:“不,餅十分可口。”說完又咬了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直至吃完。
寧許二人見此不在抑制,狼吞虎咽地嚼了起來,和想象中虛無的口感完全相反,滿滿的面勁和濃香充斥口腔,他們霎時理解了為何方才孫生表情怪異。
吃了餅又喝了些好心挑夫遞過來的水,三人抱袖縮在路上不挪窩,其他都能忍,唯獨如廁忍不了。
寧生憋了許久,滿面赤紅地對兩位同伴道:“出恭乃天性,無法忍耐,某寧願死在這兒也不願再憋下去了!”說罷提着衣袍快步跑進巷子裏的茅房。他早就盯那兒好久了。
等寧生毫發無傷神清氣爽地回來,面色醬紫的孫許二人連忙也奔了過去。
就這樣在謹慎中一點點試探,他們擁有了不大一片的活動範圍。
好好的三個文采斐然的書生淪落成了蹲街乞丐,不洗澡也不走遠,附近的商販、住戶、小攤主甚至路人都知道有這麽三個瘋瘋癫癫的奇怪家夥。
日子一天天過去。
從最開始由好心的燒餅小販接濟、混旁邊酒樓的殘羹冷炙,到後來他們主動去給酒樓當賬房先生、請別人采買筆墨紙硯抄書寫信,以此賺些銀錢維持生計。
住的是酒樓裏的破柴房、吃的是粗茶淡飯,日複一日活動在不大的範圍內,真實無比的流水時光不停地消磨着他們心中最後的堅持。
這天,幾人正在路邊幫人寫信。
路過一個背着書箱的年輕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