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古硯
儒生被他們行雲流水的筆法吸引,不自覺駐足于旁觀看,直到整篇信一氣呵成寫完,才猛然驚醒大聲鼓掌。
“好好好!諸君好文采!”
書生自介紹其姓張名逢才,來東陽省城參加鄉試,見三人文采斐然心中生喜:“諸君如此學識,可有功名在身?”
寧孫許三人嘆息:“我等皆秀才也。”
張逢才大喜過望,“八月春闱在即,不若與我一同參試?”
三人心中發苦,婉言拒絕。張逢才大失所望,只能作罷:“諸君才學俱在我之上,不去參試着實可惜。”
幾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于是以書信中的“家”為題目各自賦詩一首。許生詩意最佳、寧生次之、孫生又次、張逢才最末。
他并不失意,反而真心欽佩三人。
此後但凡有時間,張逢才都會來這條街上找他們品詩論文,直到鄉試臨近,再一次邀請幾人被拒,才無奈獨自離去。
又過了一段時間,鄉試放榜。
張逢才赫然中舉,榮升成了“舉人老爺”,報喜隊伍親尋其賀喜,大街小巷為之傳唱,人人欽慕好不風光!
自鹿鳴宴出來,張逢才來到三人的書信攤前。此時的他遭遇人生重大改變,通神氣質卓越傲然,雖因品性高潔言語态度未曾發生變化,可終究物是人非。
三人望着滿面春風截然不同的他,要說不羨慕是不可能的。
天下學子孜孜不倦十年寒窗為哪般?不就是求個金榜題名、光耀門楣。
“我之才識不過一般,論學問諸君皆在我之上,若當初聽我勸言同去參試,桂榜題名幾位俱在其上啊。”張逢才替他們惋惜不已。
三人心中愈發苦澀,只能讷讷無言。
又是春去秋來,寒暑轉換。
街道上當初賣炊餅的好心小挑販已經不在,據說是換了個門路生意,酒樓裏的跑堂小二娶了媳婦生了孩子——孩子都能滿地跑了,大家的面容不再年輕,連他們自己都一樣。
張逢才後來又參加了會試和殿試,一路高中,雖然不是什麽三元頭名、亦未進一甲名列,卻已經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彼時進士出身的他在一片敲鑼打鼓中穿袍服戴冠帽配羽靴、簪花跨馬于省城街道上穿行,滿是書生意氣、恣肆風流。
而寧孫許三人就在兩道毫不起眼的平頭百姓中,如所有芸芸平庸衆生一樣,仰視着曾經的朋友。
時光繼續不聲不響不痛不癢地過着,忽然有一日,街頭寫信的孫生丢掉手中毛筆發足狂奔了出去。
他扯亂自己的發髻、仰天大喊:“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哈哈哈哈!”
街道上的人被他吓得驚呼連連,唯獨寧許二人只是沉默望着他的背影。
孫生遠遠地消失在街道那頭,癫狂的身形被來來往往的行人和街景遮擋,再也看不見。
許生癡癡望着他,目光中既有向往又有畏懼,直到許久許久後才收回視線,麻木一笑,把桌面上的信紙遞給寧生。
“這封寫好了,裝起來吧。”
寧生裝好信,兩人一直發呆坐到天黑,才收拾東西回到幾步開外的酒樓破柴房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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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鏡外。
小妖已經拿了瘋瘋癫癫跑出西苑的孫生。
夜叉看着鏡中固執地活動在街上附近一小片、從不遠離的兩個書生,頗有些佩服:“這一關便到此為止吧,此二人心性堅定,怕是難以引誘。”
王廉馮說不出自己心中是什麽滋味。欽佩有之、憐憫有之、複雜更有之。如果他身懷異能保管早就出手了,可他只是個普通人。
泥菩薩過江自身都難保的普通人。
宴上的妖怪們因為沒吃到多點的肉紛紛惋惜。他們和飽讀人間詩書的夜叉君不一樣,完全沒有耐性一說,眼裏心中惦記的全是“吃人”。
晚上,所有妖怪回到自己的房間裏休息。
王廉馮走出屋門,沿着記憶中的路摸索到院子大門口。此時月影高挂,院中空蕩蕩,只有風吹動竹葉的沙沙響聲。
色調暗沉的朱紅大門緊閉着,他咬咬牙伸出手準備打開,忽然兩邊花壇中的竹葉猛烈搖晃了幾下,落下兩片葉子,沾地化人,變作兩個和先前不一樣的陌生童子朝他行禮,齊聲道:
“客人何故提前離去?宴席尚未結束,可是我家主人招待不周?”
王廉馮吓了一跳!
下意識收回手,“沒、沒有,我就是想起來我還有點事情,打算先回去處理一下再來。”
兩個竹葉童子面目呆滞,僵硬地齊聲開口:“客人稍待,我等現在便傳訊主人,主人稍後就來。”
“不用了不用了。”他趕緊拒絕:“我也沒什麽大事,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
童子們漆黑的眼瞳盯着他,臉上挂着仿佛凝蠟的禮貌笑容,音調不變:“貴客恕罪,宅院內有主人結界,沒有主人許可此門無法打開,貴客若有要事不妨先告知主人。”
“……啊,沒啥大事,我等宴席結束再走也行。”王廉馮讪笑,伸展了幾下手臂擡頭看看天上月亮,“哈哈,今天月亮真不錯,不用告訴你家主人了,我先回去睡覺了。”
“是。”
童子們躬身致禮,目視他離開。
走出一段路後,王廉馮偷偷回頭,見兩個童子又化作竹葉飛回了竹竿上随着晚風搖曳,确實沒有通風報信,不由得松了口氣擦擦額頭冷汗,心中的惆悵愈發濃厚。
本來想着鼓足勇氣推開門,看看自己能不能變大回去,如果可以說不定還能救救這倆可憐的倒黴書生,萬萬想不到……
回到屋子裏王廉馮輾轉反側睡不着,又想不出什麽好的辦法救下兩人,一夜過去挂上了兩只碩大的黑眼圈。
第五日赴宴。
衆妖各自落座,降轅君好奇地打量着他,心直口快大聲詢問:“王兄為何面色枯黃萎靡不振?”
一雙雙妖異的眼睛注視過來。
王廉馮心中暗罵就你長了雙眼這麽會觀察人?端起酒水一口飲下,面上分毫不顯露,如往常般冷笑:“昨夜練功辛勤,損耗精力自是正常。”
降轅君肅然起敬,呲着牙花子嘿嘿道:“王兄所練功法想必甚為絕妙艱辛,這才如此耗力,小弟佩服佩服。”
“……”若不是知曉這家夥是個傻子,王廉馮都以為他跟那死狐貍一樣是老陰陽人了。
宴席上的小動靜自然影響不了整個席面,火熱的鬥法依舊進行。
直到比鬥結束分出高低、首座的懸火夜叉依次評判了上下,這才放出雲鏡,指着鏡中縮在一起的兩個書生,微笑注視衆妖。
“此二人心性堅定,着實是難啃的骨頭,不知今日哪位英才願意試上一試?”
宴席上寂靜片刻後,一聲音嘿笑道:“既然無人願意,我便來試試!”
卻是條膚色發黑長着長須的泥鳅精。
泥鳅精施施然拱了拱手,化作一道飛虹遁去。
夜叉用雲鏡捕捉它的動向,但見它騰飛入百米高空,略施小術,幾米長的身軀無限擴大,漆黑光滑的皮膚生出一列列金色鱗片,五只金爪從腹下長出,原本滑稽的腦袋變作威嚴碩大的龍頭,連飄蕩的長須都渲染上了驚異的神話色彩。
宴席上傳來一聲聲驚呼。
不是在場的妖怪們沒有這般變化之術,而是泥鳅精變的太逼真了!
五爪金龍乃是傳說中的神物,區區一衆雜妖哪能直視其威芒,更不可能親眼見過。可泥鳅精所變神龍氣吞宇宙、勢壓寰宇,光遠遠看着便令人心驚膽戰,莫非它居然見過真龍?
龐大的身軀仍在不停地膨脹,直至上百米之巨,攜雲從風在高空中盤旋呼嘯,巨大的陰影投射下來,将整個竹林院子籠罩。
西苑,瑟縮在一起的兩個書生忽覺天色陰暗,門外的太陽光似乎被什麽遮擋了。
明明驚懼萬分,兩人竟然還有心情閑聊,甚至開起了玩笑:“這些妖怪們可真神通廣大,不知道這次又是什麽把戲?”
寧生哈哈一笑:“反正賭注是不能出西苑,你我不如去門外看看,順道歡迎一下。”
“大善。”許生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和寧生互相攙扶着到門口。
推開門走出房間,天地之間一片昏暗,高空之上似乎有什麽龐然大物在游動,擡頭看去,赫然是一條金光刺目神威浩蕩的真龍。
許寧二人瞠目結舌。
好半晌寧生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吶吶道:“得見此神跡死亦足惜。”
許生連忙提醒他:“此非神跡,乃妖邪所化假象蠱惑于我二人也!”
寧生仍舊仰望着天空中盤桓的巨龍,似乎歷經滄桑有所頓悟般,感慨萬千:“今次遭遇雖然可怖,同樣可嘆。凡人一生不過白駒過隙忽然而已,所思所見俱為庸碌。然天地何其廣闊、宇宙何其奧妙,若非你我意外被困在這荒野妖宅,恐怕一生都逃不出小小的凡俗世界,何以見識諸多異聞玄妙?”
“……”
許生張了張嘴巴,想勸說他卻不知從何勸起,反倒是自己額頭上先沁出一層冷汗。他知道寧生現在的想法非常危險。
他們唯一應該堅持的、毫不動搖的是如何撐過七天,活着出去,而不是被雲霧蒙蔽,忘了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