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古硯
高空中的巨龍似乎發現了院中兩個渺小的人類,突然探下龐大的龍頭。
金色的鱗片随着游動折射出層層凜光。
祂穿過重重雲汽,小山似的腦袋懸停在兩人上方,樓房高的眼睛透射出神異的光輝,仿佛蘊含了世間一切真理,就那麽靜靜凝視着,呼出的氣體噴灑的他們衣袍亂飛。
寧生全身都在顫抖。
他自幼愛讀奇聞異志,尤其對這種神話之物萬分仰慕。想不到今次居然能親眼目睹,無與倫比的沖擊力讓他陶醉神迷。
巨龍開口說話了,仿若遠古傳來的弘鐘:“予乃五爪金龍,遨游于幽冥之間,饑則食三光,渴而飲雲露。吾将往蓬萊,汝等肯從乎?”
寧生只覺得自己血液都要随着激蕩的呼吸升騰起來了:“蓬萊仙島上都有何神妙?”
“汝随行觀之便得曉。”巨龍擡起碩大的頭顱望了望天空中的日光,又問了一遍:“吾将行矣,汝曹共我乎?”
許生一把拉住寧生,“它是假的,是妖怪變的!”
巨龍的目光平靜又冷淡,絲毫不在乎他們說什麽,那是真正神性的目光。祂動了一下身體,卷折的鱗片發出清脆的聲響,似乎準備要走了。
寧生推開許生的手高喊:“我願随尊駕而去!”
他回首望向難以置信的許生,在對方的不理解中微笑,說了句讓他無法讀懂的話:“許兄,你到現在還沒有明白嗎?”
“……”許生确實費解萬分。
他不理解明明已經堅持到這裏了,明明清楚知道這是假的,明明剛才兩人還一起互言說要共同面對接下來的死亡考驗,為什麽能變的如此之快?
“許兄,希望你能成為我們中唯一活下來的人。”寧生深深回望自己的同窗好友,珍重拜別,而後對巨龍道:“煩請帶上我一起前往蓬萊仙島吧。”
巨龍點點頭,吐出一口神息,寧生乘坐着神息飛落到巨龍後背上,在一片金光熠熠中乘龍飛入雲霄。
小小的西苑裏許生久久仰視天空。
神龍連同僅剩的同伴寧生一起消失在雲巒那頭。他像個石雕、亦或者個傻子呆呆伫立。
雲巅上,無數潔白的雲汽層層拂過面頰,巨龍的速度并不快,得以大口呼吸的寧生甚至有心情欣賞下方渺小的風景。
他看見困住他們所有人的宅院像個手指大的孩童玩具,看見宅院外面原來是一片荒山和枯草地,看見更遠的地方有連綿的山脈和潺潺的溪水,溪水旁悠然啜飲着大群芝麻粒大的野獸。
伸手輕輕碰觸身下的巨龍,堅硬的鱗片猶如山石棘手,觀之卻如黃金璀璨。
寧生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着,閉上眼睛:“這樣算是最好的結局了吧。”
或許等我睜開眼睛,一切都将結束。
在那一瞬間他忽然就明白了,從一開始這就是場必死的局。他們每個人都要死,只是死的時間和方法不同。
寧生甚至開始想,難道當時楊兄、陶兄、廖兄他們真是慌不擇路下做出的選擇嗎?還是他們其實比我看透的更早,早早做出了自己的決定。
他望着蒼茫的雲霧,突然覺得半生從未有過的清醒,仿佛奇聞異錄上所說的靈臺空明、大徹大悟。
巨龍載着寧生飛了一圈回到東苑,落地化作泥鳅精的模樣。滾落下來的寧生面不改色地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環視宴廳,目光落在主座的夜叉君身上。
“主家有禮,我們又見面了。”
懸火夜叉回了個揖,含笑道:“君為肉,吾等食肉者也,請君赴死。”
群妖頓時起哄。王廉馮忍無可忍,大腦還未想出辦法身體已經站了起來。妖類們紛紛把目光轉向他。
“王兄有何話要講?”夜叉詢問。
王廉馮心中一邊暗罵自己自身都難保了還多管閑事,一邊又憤怒地斥責自我身為男兒怎麽能如此慫包沒血性,兩廂交兵中尚且能分出一縷保持假笑,想到主意:“我最近對人間文化甚感興趣,此人才學俱佳,不如送給我做個仆役驅使吧。”
心灰意冷的寧生詫異地看向他。
其他妖類頓時不滿,無頭走屍嚷嚷道:“你想獨吞?”
“憑什麽給你!大家都想吃!”
“對啊對啊,憑什麽給你一個吃!”
眼見快要引起衆怒了,邊上的降轅君扯扯他的衣袖小聲道:“王兄,區區一個凡人,還是算了吧。”
既然站起來就沒有再坐回去的理兒!
王廉馮環視四方,目光落在主座上的懸火夜叉身上。他是拿這幫妖怪沒辦法,可如果夜叉出手……
懸火夜叉微微皺眉,碩大醜陋的眼珠子細細打量他,“王兄,肉食為大家同有,此舉是否不妥?”
“沒錯沒錯!”得到支持的妖怪們敲桌子砸盤子。
王廉馮心中暗罵,面上勃然大怒,直接推倒了面前的案桌:“你們這是不給我面子?寧願因為一個小小的凡人跟我鬧不愉快?”
嘩啦啦的聲響讓宴廳內為之一靜。
“好嚣張!”長發巨眼的頭顱猙獰怒吼:“殺了你!殺了你!”
“就憑你?”王廉馮手心全是冷汗,惡狠狠回盯它,順便用力刮了一眼一直不懷好意打量的兩尾青狐。
兩尾青狐避開他銳利的目光,将自己隐藏在後面,悄然觀察情況。
頭顱尖叫一聲,正要沖過來,被主座的懸火夜叉擡手制止。
“好了!今日乃是我之宴席,諸位還請給我面子,不要打打殺殺。”夜叉不動聲色瞥了眼蓄勢待發的王廉馮,心中思緒萬千。
此次八方來客他多多少少略有了解,唯獨此人乃是異域之賓、天外天稀客。夜叉确實想見識見識他的本事,可前提是要在掌控之內、點到即止。
萬一此君大怒失控,場內諸妖竟無法招架,悔之豈不晚矣。
夜叉将寧生揮到王廉馮面前:“從今日起你便是王兄的仆役,你且随侍去吧。”
其他妖怪們賣懸火夜叉面子,敢怒不敢言,只能眼巴巴盯着。
寧生萬萬想不到峰回路轉,心中又喜又悲。
喜的是自己大抵可以活命了,悲的是前面那些同窗個個死于妖孽之口,還有好友許生現今仍困于西苑,不知接下來命運如何。
他站到王廉馮身後,沉默低頭一言不發。
降轅君抹着滴滴答答的哈喇子同王廉馮嚼耳根:“王兄,你打算怎麽吃?蒸煮炸烹煎炒焖?看在同是兄弟的份上,我能嗦兩根手指頭嗎?”
它知道這位王兄弟脾氣和本事一樣大,對自己向來愛搭不理,便厚着臉皮往前湊。沒看見方才王兄和群妖對峙,連東道主的夜叉君都得賣七分面子?
王廉馮冷冷掃它一眼:“不吃,留着給我讀人間詩書用的。”
“啊這……”馬面豬身遺憾萬分,咕咚咽了咽口水,“好、好吧。”
宴席散後,衆妖各回各屋。
寧生跟着王廉馮來到他的住所,正欲說話,被王廉馮打斷,用眼神示意他人多耳雜,此時此地不适合談話。
本想表示感謝,再懇求他救下好友的寧生不由得黯然。
兩人吃了糕點卧榻入睡,蜷縮在被窩裏,王廉馮這才敢稍稍放松繃了一整天的神經。他的手腳發麻似乎都沒什麽知覺了,被強行遺忘壓抑的恐懼呼嘯而來,大顆大顆的冷汗快速從額頭分泌。
差一點點。
差一點點就要死在這裏了!
如果不是夜叉制止的及時,我會被那個巨眼頭顱一口咬掉腦袋,跑都跑不掉。王廉馮努力遏制住身體的發抖,扪心自問後悔嗎?得出的回答是:不後悔!
人活一世不就是要頂天立地潇潇灑灑,如果我今天繼續旁觀、消磨我自己的血性,那才叫違背我王廉馮做人的道義!
他深深吐出一口氣,看看不遠處蜷縮側卧的寧生,就着漆黑的夜色入睡了。
第六天。
許生枯坐在院子裏,甚至沒有回屋。
他眼下挂着巨大的青黑,雙目失神呆滞。
他想到了曾經一行人一起趕路的時候,春草青青、莺飛燕舞,同窗好友彼此之間切磋詩文字畫解讀古籍,好不快活。
他整整一夜都沒有睡,腦海中一會兒是大家言笑晏晏,一會兒卻在這溫馨之中湧入許多妖怪,将好友們個個肢解分吃、血流遍地。
忽而院子外傳來了奇怪的蹦跳聲,呆滞中的許生扭頭看過去,赫然發現竟是第一日被女鬼騙走的楊生!
楊生衣衫破爛渾身是凝固的黑血,臉上身上俱是撕咬痕跡,驚恐的面容猶如凝蠟,分明是一幅早已死去多日的模樣。
許生大駭,驚慌地退後兩步。
楊生速度很快,沒多時已經跳到他跟前,遠遠望之屍身腐爛,近了卻隐隐能看見其皮膚泛着銅鐵光澤,且全身遍布寸長黑毛,唇露獠牙,面色鐵青指甲發黑。
“屍、屍變!”許生全身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