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做一個夢。
一片霓虹燈影裏,人影虛晃,樂調低沉,我透過人群的縫隙,看見了林諒。
他漫不經心地靠在牆邊,指間夾了一支煙,閃爍着幽幽紅光,整個人的氣質孤冷落寞,有面貌嬌媚的舞女走近他,攬着他的手臂調笑,他扔掉煙,似笑非笑地和她一起步入舞池,手指微微挑起她的下颚,有模糊的人影不斷閃過,有意無意地遮擋住一切。
我站在人群後,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靜靜看着一切,心裏不知是何滋味。
仿佛我們在兩個世界,他過不來,我過不去,除了看着對方,一切徒勞無功。
他以前明亮的眼睛裏,一片漆黑,仿佛是燭光熄滅,我按住心口,胸腔壓滿絕望,喘息都不被允許,絕望随時都會把我拽入死亡的感覺。
我沒有勇氣再看,轉身向後走,一步又一步,像是逃避,又像是訣別,和過去的所有經歷。
我醒來之後,坐在床上很久,還沒有從這段夢境中掙脫出來,剛剛深切的絕望發自內心,久久不散,令我茫然。
難倒是臨近婚期,開始不安了嗎?
我望向窗外,烏雲很低,淅淅瀝瀝的小雨砸在窗臺,發出聲響,梨樹的葉子焉焉地垂着,和我一樣灰心喪氣。
我整個上午在家裏無所事事,坐在沙發上翻着母親珍藏的國文書,午後,我接到了醫院的一通電話,原本高高懸起的心終于落下,迅速換了衣服,拿傘出門,趕往醫院。
就是剛剛,梁妧終于忍不住了,假扮成護士出逃,被早就受到我請求的主治醫生當場截下。
這次,她的僞裝終于徹底破碎了,我們可以坐下來坦誠布公地聊一聊。
我對醫生表達了感激,他擺擺手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把獨處的時間留給我們。
“你們想要把我困到什麽時候?!我什麽也不知道,放了我吧。”她焦灼地揪着自己的長發,随後捂着臉嗚咽地哭出聲。
我坐到她身邊,友善溫柔地說:“誰也沒有困住你,只是這裏很安全。”
“他們也是這麽說的,你和他們是一夥的!”
“沒有人可以傷害你,我會保護好你,你住在這裏的時候一直很安全對不對?”我以一種保護的姿态擁抱住她,感覺她的身體瑟瑟發抖,心軟了軟,安慰,“你還記得我們的相遇嗎,你幫了我,所以現在我也想幫幫你,有什麽困難的事情,可以告訴我。”
我繼續安撫她,說:“我找到了你的父親。”
她伏在我肩上低低抽泣,我感到肩上的衣服濕了一塊:“我不要知道——他抛棄了我,抛棄了我的母親,他是個負心人。”
“梁妧,你的父親不是這樣的人,他很正直,也很有責任感,他只是害怕拖累你們,才一直留在上海沒有和你們聯系。”我溫聲道,輕撫着她的背,“我很敬重他的人品,也可以很負責地告訴你,他是一個好人,絕對做不出抛妻棄女的事。”
她繼續啜泣,我明白她認定了多年的事實不可能被我一朝推翻,但心裏應該産生了動搖。
“你的父親一直致力要揭露所有的黑暗,因此受到了不少人的憎恨,如果得知他有家人,一定會對你們下手,以此威脅他。”
我內心糾結了片刻,對她說了謊話:“你的父親還在上海等着你,他非常想念你,等着和你相聚的那一天。”
“他真的這麽說?”梁妧擡起頭,露出紅腫的雙眼,臉上淚痕斑駁。
“當然,我也是受到他的請求才會一直保護你,他希望等到一個安全的時機,讓我帶你過去,你能相信我嗎?”我誠懇地問。
她猶豫了一會,輕輕點頭。
“那請你告訴我,是誰在一直傷害你。”
她的眼裏流露出驚懼,緩了緩神,過了半晌才遲疑開口:“我記得,那是很平常的一天,我照常在雜貨鋪裏上班,突然就有劫匪闖進來,要我交出所有的錢……我很害怕,按照他的要求做了,但他還劫持了我,路上沒有人肯幫助我,我以為我要死了……他把我帶到了郊外,想要侵犯我……”
大概是回想到了那一幕,她悲怆地哭出聲:“我拼命抵抗,就在絕望的時候,他突然中槍倒地,然後我被人救起,槍聲引來了許多人,他們要抓我,我們一直逃,然後我被那個人一路帶着,逃到了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好像是個破舊的屋子,他把我交給了一個女人,出去引開了那群人……”
我越聽越懵,按照她現在的說法,完全不明白她為什麽會出現在南京。
“那個女人對我很友善,但我當時受了刺激害怕生人,她嘗試着問我問題,我什麽話都不肯和她說……”
“你還記得,她問的都是什麽樣的問題?”
她迷茫地搖頭,眼角餘淚:“她問我認不認識一個人,那個名字我記不住,又問我的父親這麽多年有沒有回過家。”
“那你是怎麽來到南京的?”
“我趁她不注意逃了出來,才發現是在火車站附近,當時牆上貼着我的懸賞告示,說我殺了人,要知情的人告發我,我才知道我成了通緝犯,便逃上了火車,我也不知道是開往南京的。”
一切條理似乎聽起來沒有問題,但我總覺得奇怪:“當時追你的那群人,是警/察嗎?”
她搖頭:“我當時很害怕,什麽都記不清了,應該是吧。”
我疑惑,那個救她的人是誰,還有那個女人,應該都是一夥的,他們想從梁妧身上得到什麽?這場劫持到底是偶然還是精心策劃?
“那你的父親這麽多年有沒有回去過?”
她臉色複雜,咬了咬唇,似有難言之隐,但還是說出口了:“有過,大概在三年前的一個雨夜,他突然來到我的雜貨鋪裏,我把他趕走了。”
梁妧至今還記得那一天,天像漏了一樣,暴雨傾瀉,明明是白天,卻暗無天日,她沒有帶傘,被困在雜貨鋪裏,看着路人跑過,濺起一地積水,屋頂老舊的燈泡一閃一閃,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
那個人就出現在遠方的一片水霧裏,打着一把黑傘,即使未曾相認,她也一眼就認出了他,鼻子有些酸澀,卻強忍着,故意橫眉冷對。
他态度卑微地請求留在這裏避雨,也能多看她幾眼,問問她最近的情況,她卻用各種惡言擠兌他,傷害他,更是不耐煩地轉身拿掃帚趕他出門。
他的眼神悲哀蒼涼,默默看了她一眼,轉身走入雨簾,渾身濕透,腳步沉重地遠去,消失在層層雨幕中。
她放下掃帚,抹了一把懦弱的眼淚,餘光掃到他落下的黑傘還靜靜躺在角落。
他是有意還是無意,無人可知,梁妧拿起那把傘,撐開,雨珠順着傘面嘀嗒而下,就像她此刻再也忍受不住的淚水一樣,迅速染濕了地面。
梁妧從小的記憶裏就沒有父親的身影,她由母親帶大,母親是法國人,聽說當年和父親在法國留學的時候認識了,兩人一見鐘情,迅速墜入愛河,母親便不顧一切追着他來到了中國,因此和家族鬧翻,結婚後生下了她。
然後父親就離開老家,去了上海務工,一別多年沒有音信,母親受外人指點閑話,操持家務照顧着她,終于積勞成疾,患病離去,留給她的只有這麽一家雜貨鋪,以及一張母親與父親的結婚照。
她有着西方和東方的血脈,自然也不受人待見,吃了許多苦頭,歷練着成長,她每次怨恨自己的父親,母親都會溫柔地說,他有自己的責任,不要怪他。
可是一個男人最基本的責任,不就是照顧家庭,保護妻女嗎?他一生都沒有盡過父親的責任,就想讓她當作什麽都沒發生,原諒一切嗎?
梁妧的理智告訴她,她沒有錯,但是內心的情感,相連的血脈卻令她于心不忍。
她不止一次想過,如果她有父親,即使他對她不好,那也比沒有要強,她不用再被指着罵沒有爹養的孩子了。
但是真正見到他,梁妧本能地選擇了逃避,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見到他,也是最後一次。
她後悔了。
梁妧的淚水格外洶湧,好像把前半生的攢在了一起,全部留給了今日。
“對了,我記起來,那個女人問過我……什麽膠卷。”
我心裏“咯噔”一下,脫口而出:“膠卷?!”
與此同時,門外傳來醫生厲聲喊道:“你是什麽人!”
作者有話要說: 在這個艱難的時代沒有誰對誰錯
梁記者或許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但他是一個心懷熱血的中國人
有感而發
珍惜家人
珍惜每一個親人陪在身邊的時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