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家。
她一閉上眼,就能聽見隆隆的炮聲,萬裏山河,錦繡乾坤,瞬間化作雲煙,那些地上蜿蜒的鮮血,交疊的屍體,滾滾黑煙之中,是一張張凄厲喋血的面容。
如同地獄一般的場景。
她一睜開眼,看見的是豪華的房間,大理石地,珠光寶氣,這種強烈的對比刺痛了她的眼睛,即使枕着玉石,擁着黃金,她也覺得惡心至極。
誰說這裏不是另外一個地獄。
她不知道自己每天吃的用的,沾染了多少同胞的鮮血,不知道表面光鮮正直的父親,暗地裏做了多少龌龊事。
衛窈深深痛恨自己,為什麽要生做衛家的女兒,她情願生在一個貧苦之家,以換得內心的平靜釋然,她每天态度麻木地面對出軌的父親,裝作不知情的母親,永遠活在對未來的恐懼中,背負着沉重的罪惡感。
不,她現在已經無所謂了,自從再也不将那個不忠不信之人看作父親後,她釋然了。
叛國者,罪無可恕。
不需要任何人同情諒解。
傭人輕聲叩門,聲音恭敬道:“小姐,老爺請您去書房一趟。”
衛窈心中一凜,她這段時間因為憂心開戰,與章之諱他們的見面增多,難道被他的人發現了?!
章之諱雖然從羅檸那裏拿回了膠卷,又從南京帶回了那個狙擊手審問,成功保護了梁妧,但洗出照片後,他們發現只是模糊的人影,根本不能作為證據指認衛康靖。
衛窈唇邊拉起冰冷的弧度,就因為幾張模糊的照片,害得梁叢書命喪百樂門,梁妧喪父,更是經受了那麽多痛苦艱難,人命在他的眼裏,或許還不如街邊野狗值錢。
不過,既然已經開戰,衛康靖一定會愈來愈猖獗,遲早會有露餡的那一日。
她等的起。
衛窈冷着臉起身,心裏雖然沒有任何對策,但并不驚慌。
她堅信一點,章之諱不會留下任何把柄。
他們苦苦等待的那一天,一定會來。
同濟醫院。
南卿抹了把額上的冷汗,鬓邊的頭發濕透,一縷縷緊貼着皮膚,她呼着氣,将滿腔憤怒全部壓抑在口罩裏。
她們已經在搶救室待了很久,不知道多少小時,腿已經酸軟無力,卻不能退下,她沉穩地替主刀醫生遞着手術器材,盡全力将垂危的病人從死神手裏搶回來。
她們能搶救回來一個,兩個……卻救不回所有在前線浴血奮戰的将士。
得到開戰消息的時候,她在醫院加了兩天的班,隔絕了所有消息,還是查房的時候偶然聽到病人之間竊竊私語,惶恐地議論去哪裏避難。
南卿眼前一黑,事發突然令她來不及思考,剛想去找章之諱的時候,護士長匆匆叫她去準備手術,十分鐘後進搶救室。
她心裏默念着自己的信仰,将那顆躁動不安的心冷卻下來,她時刻謹記,自己不是前線戰士,她有她需要守護的一切。
在上海。
這才是她的戰場。
等走出手術室的時候,南卿已經站不穩,一個踉跄,秦煥煥眼疾手快地攙住她,面帶憂色:“南卿姐姐,你熬了兩個晚上,又站了八個小時,快去休息一會,睡一覺吧。”
她确實已經疲憊不堪,接受了秦煥煥的好意,就在醫院的臨時宿舍,閉眼休息了一會。
秦煥煥細心地替她買來了晚飯,是在醫院外面的牛肉湯店買的煎餃,終于沒有了醫院飯菜的消毒水味。
秦煥煥應該下班了,卻沒有走,留在這裏陪她,最近醫院病患很多,時常夜裏睡到一半,護士長就打來電話通知加班,導致她們現在不敢離開。
秦煥煥癱倒在床上,護士服也沒脫,對南卿長籲短嘆:“原來上海的工作這麽忙,不像蘇州小地方的醫院,一天在護士臺都什麽事。”
南卿小憩了一陣,精神恢複不少,咬了一口正熱乎的煎餃,空虛的胃終于活了過來,接過秦煥煥的話,沉靜道:“上海畢竟是國際城市,來往的人也多。”
秦煥煥想到了什麽,聲音低了下去:“北方開戰了,不知道會不會燒到蘇州,雖然我的家人都不在了,但是還有好多對我好的人……”
這個話題南卿并不想觸碰,她淡淡說:“遲早有一日,失去的都會回來,不屬于這裏的終将會被驅趕。”
秦煥煥眼眶裏有淚光打轉,她重重點頭:“希望戰争快些結束,重新恢複到原來的平靜。”
“南卿,秦煥煥!剛剛送來嚴重車禍的病人需要立刻手術,你們去準備一下進手術室!”隔着一扇門,她們聽見護士長厲聲喊道。
南卿立即放下筷子,臉色嚴峻,秦煥煥也重新振作地爬起來,兩人以極快的速度趕往了自己的“戰場”。
既然無法選擇命運,那就在這裏,多挽救一個生命,就有可能多一個抗日救亡的機會。
報社。
“章先生,您上次去南京的工作一切順利嗎?”
“一切順利。”
戴着眼鏡的青年男子臉上挂着溫和的笑,說:“雖然上次只是短期合作,但對方誠意十足,我去看了他們的報社,規模确實很大,人員有條不紊,我覺得在管理方面,我們還要像他們學習。”
禿頭的中年男人幹笑了兩聲,摸了摸發福的肚子:“學,一定要學,您覺得對的一定能幫到我們。”
章之諱不好意思道:“我在這方面沒什麽經驗,還要向專業管理層人事多請教,只是提出個想法,讓您見笑了。”
中年男人吹捧道:“您在我們報社就是骨幹,沒有了您,其他人寫的文章都枯燥無味,這報社還要怎麽辦下去。”他眼尖地看見章之諱桌面上擺放着一支全新的鋼筆,嘆道,“您換新鋼筆了?不過這支看起來就是路邊貨,等下次我送您一支國外的鋼筆,保證您寫出來的文章更加妙筆生花!”
章之諱不自然地握住鋼筆:“這是一位朋友所贈,十分順手,我便随時帶在身上,若是昂貴的鋼筆,反而我會拘束,不敢下筆。”
中年男人幹笑了兩聲,突然說:“剛剛我進門的時候,外面好像停着一輛轎車,看着挺豪華的,不知是誰換了新車?”
“那是衛家的車。”
“衛家的車,怎麽會出現在我們報社門口?”男人疑惑。
章之諱淡然笑道:“大概是在附近辦事吧。”
兩人又聊了幾句,中年男人實在挑不起話題,悻悻走了,章之諱從辦公桌抽屜裏拿出一張請柬,目光轉為清冷。
——誠邀章之諱先生七月十三日于華懋飯店一聚,衛某早就瞻仰您的風采,望先生不要推辭。
落款,衛康靖。
他不得不預想最壞的情況,衛康靖發現了他們數次集會,發現了他們的身份,這是一場鴻門宴。
衛窈自從上次派對,就再也沒有消息傳來,南卿被醫院困住,容澤還沒有回到上海,他必須想一個脫身的萬全之策,并且保全所有人。
上海某住宅。
男人身姿挺拔,背對着書桌站在窗前,手中翻着一本德語書籍。
秘書打扮的女子站在門口眺望,一雙美目在他身上留戀許久,不忍破壞他讀書時的好心情,為難地咬了咬紅潤的唇,最終擡手叩門。
“進。”
男人頭也沒回,嗓音低沉道。
秘書走進房間,發現他一絲眼光也沒有分給自己,臉色暗了暗,公事公辦地說:“上次舞會的主辦者紀先生請您明天中午吃飯,世間十一點半,地點是禮查飯店。”
男人點頭:“知道了,幫我在計劃表上留出這個時間段,沒事就出去吧。”
秘書猶豫着沒有離開。
男人終于回過頭,波瀾不驚地問:“還有什麽事?”
“您的東西都收好了,只是有幾份信,看起來有些破舊,不知道您還要不要……”
男人拂過紙張的手頓住了,平靜的眼底出現一絲裂縫,他說:“都放在桌上吧。”
秘書将手裏的紙盒放在桌上,他們相處的時間很久,她清楚知道了他隐藏的心思,不禁心裏酸楚,不知道是什麽信箋對他這麽重要。
“你先出去吧。”
房門被關上後,男人放下手裏的書,取出紙盒裏的一疊信箋,那上面的字跡活潑俏皮,筆鋒卻又像專門練過一般流暢幹練。
信的最後面,落了一個小小的“N”。
只有看到這些信的時候,他才能回憶起在德國的那段時間,不全是爾虞我詐的商業鬥争,還有一份純真的友情,激勵着他度過不幸悲傷的時期。
只是,不知道她現在是不是回了上海。
希望,不要。
南京。
“咕咕咕咕咕。”
“不要叫啦,再叫就不喂了。”
黎绾蹲在地上,手中捧着一些谷物,均勻地灑在地上,幾只白鴿圍在她的身邊,低頭啄着,她露出了難得一見的溫柔,伸手撫摸着這些小東西。
“這位客人,你怎麽在這裏。”旅店的服務員在天臺看見她,吃了一驚,趕忙放下手裏濕漉漉的衣服,将她拉回來,“人生就是這樣,總有無路可走的時候,但是死亡并不是結局,或許還可以開辟別的新路呢。”
黎绾無奈道:“我沒有要尋死,只是上來喂鴿子。”
服務員瞪大眼看了看地上散落的谷物,鴿子早已被她突然沖上來吓飛,他尴尬地笑了笑,說:“對了,您住的房間到今晚就到期了,是否需要退房?”
“這是一個好問題。”黎绾沉思,服務員極有眼力,也不打擾她,在一旁的晾衣杆上放着衣服。
良久,她打了個響指,對服務員脆聲道:”麻煩幫我改成長期訂那個房間,費用我一分錢也不會少。”
“好的。”
作者有話要說: 轉換視角
每一人都在自己的領域內愛國
之前的鋪墊終于出來啦
大家都沒有猜到筆友先生的真實身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