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一日,上海淪陷。
這是我等待林諒的第八天,上海方面沒有任何消息傳來,林諒的訊息如石沉大海,就此斷了音訊。
還有我關心的那些人,全部留在了上海,衛窈、章之諱、南卿、秦煥煥、護士長,甚至唐川,那些我愛的人,以及愛我的人,全部失散在那座黑暗的城市。
從此,上海再也不是人人向往的國際都市,而是一個……埋葬了所有悲傷屈辱過往的地方。
就在這天晚上,姥爺正式宣布了我和羅榆撤離重慶的消息,他的一位戰友将負責接應,将我、羅榆和露易絲帶離南京城,羅榆并沒有表露出意外的表情,我懷疑他也從舅媽那裏知道了事情緣由,始終陰着臉不作反應,我沉默着點點頭,卻仍希望等待林諒的消息。
十一月十五日,黎绾來找我辭行,我完全将她抛之腦後,心有愧疚,但時局沒有改變她的爽朗性格,仿佛這只是一趟普通的遠行,她眉開眼笑:“你就這麽把我晾了大半年,下次見面了,我要向你讨要喜糖。”
我一夜沒有睡好,強打着精神,對她微笑:“等下次見面,我請你吃飯賠罪。”
她晃着頭,笑得比偷腥還甜:“我要你給我介紹一個相貌不錯的男人,就你哥哥吧,我覺得我們挺合适,就這麽說定了啊。”
黎绾用力擁抱着我,笑着遠去,走在道路盡頭仍在不斷揮手,她身後的火燒雲将天空映成壯烈的赤紅色,流光溢彩,是寒冷冬日難得一見的景象。
十一月十九日,蘇州,嘉興淪陷。
那座溫柔含蓄的水鄉,蓮花荷葉,水面漾着清波,是林諒的老家,我曾經只去過一次,卻深愛那裏緩慢的生活節奏,美那個如仙境的地方,最終還是難逃被侵占的命運。
十一月二十日,南京政府發布遷都重慶宣言,也在同一日,姥爺說的那位戰友來到南京,接我們離開。
在這件事上,我與羅榆難得達成共識,希望能拖延一陣,哪怕是一天,也能為林諒争取時間。
我們既然不肯走,姥爺也不能卑劣地砸暈我們,趁機将我們送走,這件事只能向後延期,他給了我們一個期限,在十一月的最後一天,一定要離開南京。
當天夜裏,我沒有睡着,羅榆也沒有,我們在書房坐了一晚,他告訴了我一件事。
“堂姐,其實我表哥他……去參軍了,他不讓我告訴你,怕你擔心,更怕你另嫁。”
後一句話純屬玩笑,以他一貫歡脫的口吻說出來,我卻沒有笑,其實在林諒送我離開上海的時候,我隐隐猜到了,他根本沒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要去處理,只是一個借口,我心存幻想,不敢證實而已。
只是為什麽,不對我說實話呢?
“表哥說,讓你回南京後就不要管他,接受家裏撤離的安排,只要你平安了,他才沒有後顧之憂。”
“他早就知道要去重慶的這件事了?”我察覺出了一絲異常,盯着羅榆,苦笑出聲,“是你告訴他的?”
他避開我的視線,悶悶地點頭:“在去上海之前,我就知道了。”
“那你為什麽要幫我拖着姥爺?”
“你應該知道,我等不到他了。”我攥着手,指甲刺進肉裏,以此緩解心髒的陣痛,我恍惚地笑道,“那就去和姥爺說清楚,你們走吧,我現在不想離開了。”
“堂姐!”他神色慌張,表情出現失控的裂縫。
今天已經是十月二十號,據林諒所說的半月之期,他已經爽約,我卻執着地相信,他一定會趕過來,直到羅榆說出了真相。
我答應離開的前提是林諒陪我一起,如果沒有家人的陪伴,再沒有了他,我去遙遠陌生的重慶又有什麽意義?
羅榆已經比從前成熟長大,能照顧好自己,也能照顧露易絲,我絲毫不擔心他們将來的生活。
無論如何,我的牽挂還在上海,還在南京,我走不了了。
羅榆無法勸我,他也理解我不願離開的苦楚酸澀,張了張嘴,又陷入沉默。
十一月二十二日,我去到國立中央博物院,為文物轉移打下手,這裏的文物自上海開戰,就提前開始打包轉移,偌大的博物院已被搬空,現在是最後幾箱。
一位我認識的古董店主當初一路從北平保護文物南下,如今又要護送它們轉移重慶,他長籲短嘆道:“歷經磨難來到這裏,還沒過幾年安穩日子,現在又要走了。”
我雖然知道一些淺顯的打包原理,但箱子裏畢竟是中華民族傳承千年的文化歷史,不敢輕易觸碰,只聽着各位古董店主和院長傳授打包經驗,從而打打下手,遞遞剪刀棉花。
他們的包裝很完善,一共分為四層,紙、棉花、稻草、木箱,有時外面還套着大鐵箱,并且做多次試驗,确認無誤,盡最大努力保存珍貴的文物。
一日工作人員正在打包的時候,外面突然傳來幾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還有飛機的低低盤旋聲,館長臉色大變,對工作人員喊道:“敵軍空襲了!快保護文物!”
即使在這種危難情況下,他們最先想到的還是文物安全,而非自身,飛機在外面不時投下一顆炸彈,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地面顫抖,我們躲在庫房內,幾個人緊緊守着箱子,不時祈禱上天,如果文物真的有靈性的話,請保護這裏不受轟炸。
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聽到飛機的轟炸聲,像是惡鬼扒開地獄的大門,獰笑着要将我們拖入萬劫不複的深淵,這個時候,我忽然好想林諒。
我好想在死前,最後見他一面,指責他這個騙子,沒有遵守約定。
如果我還能再見到他,一定要摘下戒指摔到他的臉上,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遠,任他後悔遺憾。
我捂着臉,泣不成聲,在生死一瞬間,才發現自己對他的依賴。
我不能沒有他。
也許是什麽在冥冥之中保佑着我們,直到周圍一片死寂,再也聽不到飛機盤旋的聲音,我們從蒙蒙的灰塵中擡起頭,互相對視一眼,都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還活在世上。
館長落着淚,跪地不斷感謝上蒼先祖救了滿屋文物,并保證一定會竭盡所能保護它們,随後我們加緊了打包進度,以防敵軍再次空襲。
我愣愣盯着手腕上的五彩穗子,開始相信它真的有靈性真的能保人平安。
結束工作,回去的路上我才發現,原來這場轟炸不是針對博物院,而是遍布南京範圍內,處處房屋倒塌,道路塌陷,無家可歸的人絕望跪在路邊,哭聲哀恸,直直刺入每個人的心。
因為南京被空襲,蔣先生夫婦乘坐汽車巡視全程,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近距離觀察他們二人,也是最後一次。
十一月二十五日,無錫淪陷。
十一月二十七日,南京衛戍司令長官唐生智在中央文化協會召開中外記者招待會:“願與南京共存亡。”
十一月二十九日,宜興淪陷。
十一月三十日,廣德淪陷,日軍形成圍攻南京的态勢。
今天,也是最後的期限了。
我等了林諒二十七天,幻想着有朝一日的清晨,我打開窗戶,而他就立在牆邊,手中拿着一束沾有露水的玫瑰,對我清朗而笑。
就像是訂婚那一次,他擺脫了家中瑣碎的訂婚事宜,偷偷跑來南京找我。
但是最終,這個想法随着日期的推進,直到最後一天的清晨,在絕望中破滅。
他還是沒有來。
我對羅榆說:“你們先走吧,我最後再等等他,如果他還是沒來……那我就放棄了。”
羅榆的手指緊緊攥着,他長久地凝視着我,終于妥協:“堂姐,這是最後一次。”
我不知道最終羅榆是以什麽借口去和姥爺商量,答應了讓我再留幾日的請求,在形勢沒那麽嚴峻的局面下,他與露易絲先被姥爺的戰友護送出了南京城。
我繼續忙碌于博物院的打包工作,與家中兩點一線地來回奔波,只要讓自己忙起來,就不會時時刻刻想起林諒了。
而家裏的生活和以前沒有發生變化,就是人少了些,蔬菜也不好買了,全靠以前屯的食材過冬,我思慮過多沒有胃口,每天吃得很少,愈發消瘦下去。
十二月一日,江陰淪陷。
十二月二日,丹陽、金壇及溧陽相繼淪陷。
十二月四日,國軍部分部隊抵達浦口,進入陣地完畢。
十二月六日,南京市實行戒嚴,劃定以以新街口為起點至山西路止,中山路以西為難民區。
同日,句容淪陷。
十二月七日,政府宣布南京為交火區,南京警備部隊在軍火庫、飛機庫、汽油庫及工廠實行有系統破壞,同時焚毀軍事要點的房屋。
十二月八日,敵軍正式發起對南京的正式攻擊,我們負責的最後一批文物也是此時從浦口火車站北運,安全離開了南京城,全體工作人員懸着的一顆心終于落下。
無愧前人,無愧民族。
敵軍東北至栖霞山,東達大胡山,南抵湯山和淳化鎮,西南赴秣陵關和江寧鎮,南京東西南三面被敵軍包圍,槍炮聲到處可以聽見,我來不及回家,便被姥爺的那位戰友帶着,他想方設法出城。
對我而言,能做的事已經做完,剩下都是天意了。
至少,羅家還保住了一個羅榆,後繼有人。
焦土、枯樹、灰燼、污水,眼前盡是灰黑,再無其他色彩,滿目孤寂絕望。
眼前的場景終于和我很久以前的一個夢境重疊,不知道是不是上天早就給了預示,之前做得再多,戰争也無法避免,一切都是徒勞。
天,徹底暗了,最後一絲光線也被吞沒在雲層裏,天地間失去了所有光輝,黑暗籠罩一切。
火焰,在貪婪地享受這場殺戮,燃盡一切衆生,升騰出的黑煙彌漫在整個南京城上空,嗆入喉嚨,引人絕望。
可是……我還不想死在這裏,我還有太多遺憾……
林諒……
我死之前,好想再見他一面。
可惜……沒有這個機會了啊。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寫的時候真的非常艱難
又害怕寫崩
又哭到淚崩
書本上短短幾頁紙
卻是多少人的悲歡離合
又是多少血淋淋的悲壯戰歌
正是因為了解歷史
所以不會遺忘
我們也沒有資格代替前人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