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鐘敲響,線條優美古雅的時針與分針同時落到一個位置,現在是早上七點整。
黑夜的陰影已經暗淡,白晝與豔陽為這片天地覆上萬丈流光,女人慵懶地從床上起身,即使剛剛蘇醒睡眼惺忪,也無法掩飾她令人驚豔的玉容雪面。
她動作優雅地換了一件蕾絲長裙,無限襯托着婀娜身段,梳洗過後,她坐在鏡前慢悠悠地梳着長發,極為愛惜指下發絲的模樣。
“夫人,先生在樓下等您一起吃早點。”傭人站在外面,擡手敲了敲房門,用恭敬的聲音道。
女人懶懶應了一句,依舊不急不慢地梳着頭發,從容淡定。
即使動作輕柔,梳子還是帶下縷縷發絲,她将脫發留在手心,湊近鏡子仔細端詳自己的臉孔。
最近掉發好像很嚴重,頭發也不及從前光滑柔順了,是因為時間流逝,她日益老去的緣故嗎?
她輕撫着眼角的細紋,猛然想起今年自己已經三十歲了。
時間真的可怖,好像前日她還是個孩子被母親溫柔地抱在懷裏,昨日還在與羅檸閨房夜話,今日就已經嫁作人/妻。
那段算不上愉快的少年時光,是真的回不去了啊。
就連母親和羅檸,都已經離她遠去,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年代,剩下她如孤魂野鬼一般,靈魂被困在這裏。
女人唇邊拉開一個涼薄的弧度,她目光轉而凄冷,如在千年冰雪上起舞一般,沒有任何懂得欣賞的知己,她便一直跳下去,直到力竭而亡,從身體中流出的鮮血在冰上形成一道道绮麗的血花。
她幽幽注視着鏡中自己,在心中詢問,任時間再過多年,她還能認識自己嗎?
梳子的密齒狠狠印入她的掌心,刺得有些疼,也将她瞬間拉回了現實。
該去吃飯了。
女人拉開房門,緩緩下了樓梯,鞋跟撞擊木板發出清脆的聲響,坐在長桌前的男人放下手中的報紙,向她看去。
女人烏發雪容,儀表高雅,無論時間過了多久,她仍是這幅清冷貴氣的模樣,腰板直挺,目光幽然,其中浸滿了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深邃沉重。
他的發型梳得一絲不茍,衣服也極為正式,似乎要去參加什麽重要會議,他等女人走近,替她拉開椅子,女人對他微笑:“謝謝。”
男人容貌英俊,雖然不再年輕,卻擁有一種別致的成熟魅力,女人猜測他青年時代一定很受女孩喜愛,如果她能早幾年遇見他,一定也會被吸引吧。
與他婚後的幾年,女人深深了解他的秉性為人,心有敬服。
他雖然平日不顯山不露水,看似風輕雲淡,但關鍵時刻的強硬手段令他在上海商業成為一代傳奇,甚至連她的父親,都要獻媚讨好。
男人習慣性地拿過她的餐盤,幫她切着火腿,又讓傭人去将牛奶熱了熱。
女人心裏流竄過一陣暖意,他們雖然只是名義夫妻,但他真的很好,對她毫無冒犯,平日裏遇到了什麽新鮮的事情,也會和她一起說笑,兩人相處的氣氛融洽,絲毫不覺得尴尬異樣。
“舜光,今天有董事會的決議,你不用早些過去嗎?”
男人笑了一笑,将盤子遞還她,說:“不着急,剛剛接到電話,說推遲了半個小時。”
女人吃了一口煎蛋,餘光掃到旁邊櫃子裏擺放的茶葉,原本和煦的臉色瞬間轉冷:“我父親是不是昨天又來了?他又來提那件事?”
“我已經和你父親明說了,近期內沒有這個打算。”
女人臉頰生出一抹紅暈,不知是憤怒還是羞愧,卻更顯嬌美:“他攀了上你還不夠,竟然還想要我們在一年內有孩子,怕是打算用這個孩子繼承你的生意……”
話說到一半,她突然止住了,眼眸閃了閃,抿唇道:“對不起,我沒有辦法……”
“我理解,畢竟我也是一樣。”男人溫和地看向她,“我們都是為了同樣目的而去奮鬥的人。”
女人心領神會,心中生出感激之情,在最與章之諱失聯的艱難時期,是他陪着自己一起度過,他們雖然信念不同,卻擁有同一個目标,就是驅除外敵,振興中華。
為了能讓更多人活在光明的未來,不惜深陷泥潭。
每每展望未來的時候,現在的苦難根本不算什麽,只要結果是好的,她不惜一切代價。
哪怕……失去了自己在意的人。
謝暄……
女人眼前浮現出那一幕,在淞滬會戰的時候,他披着一身戎裝,鮮血濺上了曾經溫雅如玉的面容,他眼眸沉靜地說:“我想配得上你,給你一個家。”
那個瞬間,她的心髒跳得很快,像是要爆炸一般,那個感覺,大概是真的心動了。
說到底,還是英雄情結吧,謝暄以前是個小巡捕的時候,她只是利用心理,全然沒有付之真情,但當他真的成為了一名軍人,有能力許她的未來的時候,她想信任一次。
她這輩子自己站在孤零零的懸崖口,看慣人生百态,也見過無數人醜惡的嘴臉,早已心如磐石,無法撼動,但是她自诩堅強冷漠,卻也有難得脆弱的時候。
而謝暄,就是那個時候,悄然走進了她的心裏。
她以前分不清自己對謝暄的感情,騙了羅檸也騙了自己,但在許下承諾的那一刻,她明确知道自己完了。
她淪陷于曾經自己不屑的愛情,有些理解了當初羅檸的感受。
但是這段私密地關系并沒有持續太久,衛窈的母親驟然出事,緊接着不到兩個月,日軍野心勃勃發動侵華戰争,上海淪陷,她有不得不承擔的責任,是她選擇放棄了這段情誼。
她腦海中的畫面一轉。
在潔白聖潔的婚禮殿堂,賓客盈門,安寧祥和,她在一片揚起的鮮花中,看着周舜光慢慢為自己戴上戒指,她的目光不經意移到臺下的謝暄身上,他嘴角含笑,仍是初見的俊雅模樣,不斷鼓掌。
衛窈立刻轉過頭,怕自己的懦弱呈現在所有人面前。
周舜光卻看見了她眼底的盈然淚光,他擋在她的身前,彬彬有禮地對賓客致辭。
下臺敬酒的時候,他們走到那一桌,周舜光在應付着其他人的敬酒,謝暄對她舉了舉酒杯,看不出任何失意悲怆,以尋常姿态笑道:“新婚快樂。”
衛窈耳邊回響着他曾經的承諾,她心底某處砰然碎裂,臉上卻不顯分毫,淡然一笑,将杯中紅酒一飲而盡。
她喝得太急,眼前有些暈眩,眼前似乎映着他猶豫擔憂的面容,但等周舜光伸手攙扶她,她擡頭再看,便看他轉過了頭,與身邊同僚若無其事地攀談起來。
衛窈清楚地知道。
他們都有錯,直接導致了這段感情的終止,她只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那顆好不容易解凍的心再次凝結,不會輕易動容。
她的人生清醒自持,只要失誤過一次,就不會讓同樣的錯誤發生兩次。
她一開始果然是對的,海誓山盟又如何,深情款款又如何,最後還不是利益至上,殊途陌路。
就像她和謝暄,羅檸和林諒,結果都是一樣的。
最終成為難解的死敵。
自從謝暄選擇了那條路,衛窈便與他再無可能,他自己做的決定,就要為其負責到底,無論前方是功成名就,還是屍骨無存。
都與她再無關聯。
衛窈想起上周《大美畫報》創始人張似旭先生被暗殺,以及日本人大肆引發制造的更多血案,恨意洶湧,卻被埋沒隐藏在平穩外表之下。
等待某一天适當的時機,如洪水泛濫,宣洩殆盡。
他們的争鬥,注定至死方休。
這輩子,沒有一個結束。
衛窈’和周舜光各自陷入思緒之中,沉默着用完早餐,衛窈順手将公文包遞給他,目送他出了家門。
她一如既往地走入書房,用文學暫時壓抑內心的不安。
三年來,她始終活在提心吊膽之中,生怕某一天看見報紙上,就寫着章之諱他們被抓捕處決的消息。
他們無法再像以前一般聯系過密,衛窈甚至不知道他們最近的情況,像一個盲人被限制了所有行動,有心無力。
她只能靠着周舜光從外面傳來的消息,度過不安的每一天。
衛窈翻完了一本書,放回書架上時,無意中碰到了旁邊的一摞書籍,紛紛揚揚全部砸在地上。
她蹲下身收拾,卻在書本之間看見了散落的幾封信箋,她的手頓住了,心裏泛起漣漪,五味陳雜。
這是……羅檸的東西。
還是羅檸那年剛從德國回來,帶回來與筆友的通信,她離開上海的時候太匆忙,落在了衛家,再之後,衛窈出嫁,也許是跟着她的嫁妝不小心帶了過來。
她不知出于什麽偶然的心思,拾起信箋,坐在了窗邊,借着明亮的光線,一行行讀着,便度過了一整個下午。
三年前的事情似乎就在昨日。
而羅檸,現在她又在哪裏呢?
如果她還活着,為什麽不來上海尋找自己,或者來一封信,報一個平安?
信紙已然泛黃,經歷時間的磨難,有些字跡模糊不清,邊緣還有些皺褶不平,衛窈擡手拂去,目光不經意擦過一個英文字母,忽然心中“咯噔”一下,産生一種熟悉的異樣感。
她覺得眼前的字跡在哪裏見過,腦中靈光一閃,忙走到書桌前,翻找着周舜光的筆記。
當她對照之後,驚愕地發現,James先生的字跡與周舜光完全一致,橫豎撇捺的筆鋒帶着淩厲之感,絕無僅有。
衛窈似乎發現了一個沒有人知道的秘密,她沒有緩過神,緊緊攥着那封信,內心猶豫糾葛。
原來那位神秘的James先生,竟然就是周舜光。
是了,他曾在六年前赴德國暫居,那個時間,羅檸也正在柏林求學。
一切時間都對的上。
那麽他和羅檸有沒有互相認出對方的身份?
甚至于,他之後與羅檸有無聯系,會不會知道她現在的下落?
衛窈心中升騰出一股從未有過的戰栗激切,不似自己平時漠然置身事外,反而想要立刻面對着他,問清一切。
但是——
她深吸了一口氣,将滿心焦灼硬生生按耐下去。
在這種時候,她需要保持的,只有冷靜。
只要羅檸還活着,就一定會來上海,只要緊緊盯着那個人,她就可以再見到羅檸。
等待是一件漫長又磨練心性的事,對無數人而言是煎熬,于她而言。
卻是習慣。
作者有話要說: 塑料姐妹花淪落被虐
謝暄的命運是必然
衛窈的選擇也是必然
他們只是沒有相識在最适合的時代
造就了這麽一段悲哀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