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以一種猝不及防的方式,讓我與他相遇在上海的街頭。
以一種,每次見到他都深陷危機的方式。
我內心湧動着複雜的情感,似悲似喜,他一邊護着我,一邊對身後追擊的人開槍,硝煙在空氣中彌漫,似乎恍然回到三年前,我與他在火光沖天的前線,滿心疲倦,卻不甘認命。
他曾奮不顧身地救我,之後消失在茫茫戰區,我一度以為,他殉國了,和無數英魂一起,永遠留在了這片土地。
但現在,他又真實地出現在我面前,看似與以前別無二致,氣勢依舊淩厲壓迫,即使我們正在被人追擊,也并不驚慌,沉穩着還擊。
我眸光恍惚,耳邊聽不見槍聲,大腦一片混沌,過去與現實交織在一起,似夢非夢,我不可置信地輕聲喚道:“唐川?”
我的呢喃被身後密集的槍聲掩蓋,敵人人數衆多,且面目可憎,他拉着我轉入四通八達的巷子,闖入一戶人家的牆後,臉色冷峻地握着槍,蓄勢待發。
我剛剛跑得急了,微微喘氣,背脊緊貼着牆壁,目光垂落,臉色動容。
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是沒有松開拉着我的手。
我有好多話想要問他,卻也知道不是一個合适的時機。
外面嘈雜的腳步聲近了,我屏住呼吸,不敢發出聲響。
“兄弟們蹲了幾個月才有這個機會,不能白白錯過,趁他現在沒有支援,盡快解決他,好向上面交差!”
有人高聲發號了命令,然後腳步聲順着各個岔路口遠去,我剛舒了一口氣,卻聽到還有腳步聲在周圍走動,伴随着一扇扇門被推開的嘎吱聲音。
腳步聲愈來愈近,我深呼吸了幾次,迫使自己冷靜,但冷汗仍是濕了鬓角,落入眼眶一陣刺痛。
唐川對着大門的方向,舉起了暗槍。
我一瞬不瞬地睜大雙眼看着,直到一聲槍響驚破天際的飛鳥。
“砰——”
兩個小時前。
我走出家門,下了樓梯,馮嬸坐在路邊摘着菜,對我寒暄:“今天走得早啊,是去找工作嗎?”
“是的,我還要去面試幾家公司。”
“一定能成功,記得今晚來我家吃餃子啊。”
我謙遜地謝過她的吉言,轉身卻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
哪裏有什麽公司的面試呢,我只希望随便轉轉的時候,能看見餐廳或者咖啡廳的招聘信息。
如果這周內再找不到工作……我也許就要坐吃山空,連回重慶的路費都不夠了,況且也不能一直在馮嬸家裏蹭晚飯,終究還是要面對生活。
早知如此,為什麽要來上海呢?
眼前的這條街道早已不是原貌,以前我與林諒常來的那家早點鋪也沒了蹤影,從前的朋友也失去下落,淹沒在泱泱人群中,對我而言,現在的上海就是一座陌生而冰冷的城市。
我為什麽要回來,回到這座深陷于地獄的城市?
按照我家人的希望,我應該在重慶開始新生,忘記從前的一切,繼續活着。
但是……我夢見了他。
在每一個寧靜的夢裏,除了有我的家人們,就是他。
林諒。
百樂門暧昧風雅的氛圍裏,暗香浮動,光影疊加,他站在人潮之後,懶散地靠在吧臺上,手中把玩着一支玫瑰,擡起頭,眼眸無暇,對我明朗地微笑。
我好想他。
即使三年來我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習慣了身邊沒有他的身影,但他深藏在我記憶深處,魂牽夢繞,揮之不去。
我們失散在那年的上海,我得不到他的任何消息,也許早在那場戰役中,他就以身殉國,留下一身忠烈。
我沒有留下他的任何東西,除了指間的那枚婚戒,證明他曾經來過我的生命,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那場安穩幸福的美夢醒來以後,我硬生生把眼淚逼了回去,當下做出了決定,要去一趟上海。
畢竟上海已是敵占區,我沒有将這個決定告訴羅榆和研叔,他們知道了一定制止,但這是我的私事,出于私心,不願牽扯他們。
抱着試一試的心态,我重新走過曾經我們一起去過的地方,說不定一回頭,他就在某個角落笑着看我。
可是幻想終究是美好,不敵現實殘酷。
我去過百樂門,找過中餐館,也尋過一起放風筝的公園,甚至拜訪了以前租用的民居,懷着希望而去,抱着失落而歸。
他沒有在這裏。
我無法向別人透露苦悶,心情一天比一天糟糕,我失眠的次數也越來越多了,預示着身體的日益虛弱。
理智告訴我不能再逗留了,不要再想着他,情感卻不受控地想要繼續留下。
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不知道這條道路會通向哪裏,帶來的是毀滅還是重生。
我走了很久,也沒有看到招聘的信息,便坐在路邊的長椅上,頭頂的樹枝替我遮擋住灼灼烈日,我從包裏取出了那一份報紙,猶豫着要不要去尋求幫助。
先不論冒昧地找上門,光是衛窈和周舜光目前的立場我都摸不清楚,雖然我堅信衛窈不會改變初衷,但他們的婚禮卻有76號的人前來觀禮,萬一他們依附了日本人,那我豈不是作繭自縛。
我見證過南京慘烈的景象,深恨日本人,這種恨意不會随着時間消淡,反而愈來愈二深。
我時刻記得南京城三十萬同胞被屠殺,家裏的大仇未報,必須謹慎行事。
哪怕……我現在不再是我。
人終究是需要得到成長的,但是以這種代價,未免過于刻骨銘心。
我失神地望着遠處,望着江水的方向,一陣風拂過,吹落了我膝上的報紙,我俯身去撿,指尖還沒碰到,卻被風吹得更遠。
我的視線随着它遠去,意外看見了牆角的一只黑貓在舒展身體,它的瞳孔是難得的翡翠色,懶洋洋地眯着,對逗着它玩樂的孩子做出嫌棄的表情。
我眨了眨眼,懷疑自己看錯了,貓也會有表情嗎?
但我越看,越覺得它很眼熟,回溯漫長的記憶長河,我實在是想不起來,在什麽地點見過它。
黑貓不願搭理孩子,孩子卻尋了根樹枝戳着它的身體,貓沖孩子吼叫一聲,孩子驚吓地跌倒在地。
黑貓姿态霸氣地在他身邊繞了兩圈,如帝王巡視般,從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吼叫威脅。
在孩子呆滞的目光裏,貓輕盈地躍上牆頭,我突然起身,有什麽片段在腦海裏靈光一閃,快到抓不住痕跡,但我知道,不能讓那只貓消失。
我跟着貓走進巷子,它在牆頭慢慢走着,時不時瞟我一眼,對我龇牙咧嘴,似乎認識我一般,我緊跟着它,随着走進巷子深處,它突然從牆頭躍下,消失在我的視野中。
我在巷子內繞了幾圈,無論哪條路最後都能回到原地,我沒有頭緒,附近又沒有行路的居民。
我坐在路邊的臺階上,盼望下一秒出現一位附近的住戶,為我指明方向。
但,這條巷子真的人煙稀少,等了許久都沒有出現一個人,我昨晚遲遲沒有睡着,現下眼皮打架,忍不住閉上了眼。
高大的圍牆替我擋去七月底的炙熱陽光,又有清涼的微風拂過,我似乎進入了夢境。
在我昏昏欲睡的時候,突然聽到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從不遠處傳來,忙睜開了雙眼,起身準備迎上去,詢問人家出路。
“砰——”
“砰砰砰砰——”
幾陣槍聲猝不及防地響起,我一怔後睡意頓消,這幾年養成的戒備狀态及時調整過來,我迅速躲在了牆壁後面,小心謹慎地聽着外面的動靜。
槍聲向我這邊而來,倉促淩亂的腳步聲也是一樣,越來愈近。
我頭腦中得到一個猜測。
在當今的上海,有誰能肆無忌憚地開槍,除了76號我想不出第二個答案,難道這次真的遇見他們了?
想到他們狠辣的手段,我不寒而栗,七月酷暑天,我卻感到渾身冰涼。
他們追擊的人,一定是愛國人士,而我現在毫無手段能力,身上更沒有武器,要不要去阻止這一切?
我內心的天秤傾斜不定,還沒有做出抉擇的時候,一個人影迅速閃入我藏身的牆後,一種冰涼的金屬抵在我的太陽穴,我沒有反應過來,但看見他面容的一瞬間,我愣住了。
我怎樣都不會想到,在上海第一個見到的故人,是他。
唐川。
他眼眸漆黑冷沉,微微掀起一絲波瀾,旋即化作平靜,他放下槍,語調平緩地問:“羅檸?”
我點了點頭,喉嚨發哽:“你……”
你為什麽會在上海?
你過得好嗎?
你有沒有見過林諒?
這些話來不及問出,他便迅速将我一扯,一聲槍響在我耳邊響起。
我們剛剛躲藏的地方赫然釘着一顆子彈,我聽見無數雜亂的腳步聲,向這裏湧了過來。
他果決地握住我的手,向着牆後的那條路撤退,子彈每次落到離我們很近的地方,他也舉槍還擊,卻寡不敵衆,最終帶我逃入一戶人家的牆後。
時隔三年,又回到這樣驚心動魄的日子。
我并不陌生這種感覺。
唐川舉槍對準門口,我緊緊抓着他的袖子,提心吊膽,聽見門外的腳步聲愈來愈近了。
“喵——”
牆頭不知何時躍上了一只黑貓,曬着太陽慵懶叫着,那腳步聲轉了一轉,向着反方向而去。
我盯着那只黑貓,就是它将我引入巷子的罪魁禍首。
他碧綠的眼珠在我與唐川身上繞了一圈,舔了舔嘴巴,步調傲慢地走了。
我好像從一只貓臉上,看出了不屑一顧的蔑視。
唐川靠在牆上調整着氣息,視線落在我緊拽着他的衣袖上,我也發現了,猛然松開手,有些尴尬地與他拉遠了距離。
“過來。”他開口。
我沒動。
他用手按着腹部,我看見了一抹暗紅的血跡,忙上前一步,強行掰開他的手,才發現他隐藏在黑色皮衣下的槍傷。
難道他剛剛就受傷了,一直負傷與他們周旋?
我心裏愧疚,如果不是我突然出現在那個地方,也能減輕他的負擔,不至于像現在這麽狼狽。
現在他被76號追擊,一定要想辦法甩開他們,找一個安全的地方治療。
而那個相對安全的地方……
我能想到的,只有我家。
作者有話要說: 熟悉的貓
和熟悉的人
唐川強勢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