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沒有包紮的藥品,如果你信得過我,可以暫時去我家裏躲藏一陣。”
血順着指縫滴落,在地面砸開一朵朵血花,我束手無策,習慣地詢問他的意見。
唐川低垂着眼眸,遲遲沒有答複,我不知外面追擊者的情況,心焦之下又問了一遍,他才淡淡應道:“好。”
他的态度有些古怪,但我覺得是受傷的緣故,沒有在意。
我們聽了一陣外面的動靜,趁無人的時候,他帶我迅速穿過岔路,離開了這條巷子。
現在是上午十點左右,正是街上人最多的時刻,還有日本兵扛槍巡視,人群/交織中,幸虧唐川穿了一身黑色皮衣,普通人根本看不清傷口,我擔心他身上的血腥味太重,引人懷疑,在旁替他遮掩。
索性這條路距離我居住的樓房不遠,但心中有鬼,難免想得太多。
在一個路口前,他突然停下了腳步。
“你能幫我去買些東西嗎?”唐川語氣無異,指了指街對面的一家西點店。
我疑慮地打量他一眼,遲疑開口:“現在?”
他淡然點了點頭,随手給了我一張錢幣,我看向他,并沒有覺察出什麽異常,我安撫着自己,要去如從前一般信任唐川,也許這家店是他們的地下聯絡點。
我按照他的請求,去到了西點店,随意買了些招牌點心,但是據我觀察,這裏面的店員姿态尋常,并沒有做出随時防禦警惕的狀态,而且這裏的客人也都是年輕的姑娘們,言笑晏晏,将這裏當做下午茶的場所。
當我拎着袋子出門時,見唐川依舊原地等着,他動作自然熟練地接過我手裏的袋子,我不太習慣他的轉變,疑窦敏感地問:“你遇到什麽事情了嗎?”
這次遇見他,我總覺得他身上發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卻又說不上哪裏不同,真是奇怪。
“……沒什麽。”他臉色有些晦暗不明,調轉腳步,朝着我家的方向走了過去。
我匆匆跟上他,沒有注意一輛停靠在街邊的黑色轎車同時啓動,向着相反的方向行駛而去,唐川走在前面,衣角簌簌帶風,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眸光冷凝。
我帶着唐川穿過胡同的時候,小荷坐在路邊,膝蓋上放着一張紙,埋頭寫着什麽,她聽見熟悉的腳步聲,擡頭對我一笑,看到唐川的身影後卻拘謹地向後躲了躲。
唐川随手将西點袋子給了小荷,俯身摸了摸她的頭,我看向眼前這一幕,微微笑了:“沒想到你竟然不排斥孩子,從前我還當你不喜歡呢。”
他嘴角翹了翹,不經意流露道:“我一直很喜歡,只是你從不知道。”
我聽見小荷怯怯道:“母親說,不能随便要別人的東西,叔叔,還是還給你吧……”
我了解唐川的秉性,送了的東西就不會收回,他的性格也挺霸道自我,左右那盒糕點扔了可惜,便按住小荷的手,柔和道:“就當是我送你的,這幾日常去你家吃晚飯,也要回點禮物。”
小荷眼中釋然,這才收下西點,回去與馮嬸一起分享,我看着她輕快上樓的背影,心中溫暖。
唐川拾起她遺忘在地的紙張,掃了一眼上面的詩作,道:“文筆不錯。”
我将紙張疊起來收好,準備晚些時候還給小荷,聞言嘆了一聲:“可惜如今這個時代,卻處處限制,沒有她發展的餘地。”
我帶着唐川上到了二樓,他眼神在髒污淩亂的樓道裏打量一圈,皺了皺眉:“你很缺錢嗎?”
“是啊,進來吧,随意坐。”我拿鑰匙開了門鎖,漫不經心地答道。
等進門後,我将他安置在狹小的客廳,轉身去卧室取了藥箱,他眼角上挑,啼笑皆非地問:“現在你已經成為專業護士了嗎?”
我也忍俊不禁:“是啊,現在我閉着眼也能為你包紮,要不要試一試?”
我我們不約而同地回憶起了那段時光,我每天在醫院忙得沒有時間吃飯睡覺,卻十分充實,他每次在前線受了傷,便借口來找我包紮,那時雖然有些困擾,但身邊人凝聚一心,醫院與前線是一個整體,共存共亡。
我想起秦煥煥的妙語連珠,忍不住抿唇笑了,唐川平時淩厲如刀的眼角眉梢落滿溫柔,靜靜瞧着我。
這一瞬,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在那個在窄小的病房內,他也是這般,受了傷不驚不痛,只有我包紮的時候下手重了,他偶爾才會提醒一聲。
最後一次替他包紮的時候,我卻因為熬夜而睡着了,醒來以後,便再也沒有見過他。
那段回憶帶着我的人生百感,一起封存在心底。
他解下外衣,我動作娴熟地剪去黏住血肉的襯衫,消毒包紮,他仍是與從前一般,從不痛呼,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起,毫無波瀾。
我雖然習慣包紮的手法,未曾遲疑,但自從見面以來,有好多話擁在心口,一時有些心不在焉,眉眼低落。
唐川敏銳地發現了我的異常。
“怎麽了?”
我完成最後一道手法,起身擔憂地看了一眼窗外,有買菜回來的婦人慢悠悠從巷口而歸,是一派安寧景象,但我沒有松懈,問他:“今天你在街上被那麽多人看見了,雖然一時沒有被發現蹤跡,但是對于你的身份……沒有關系嗎?”
他像是被我問住了,眉間攏上一層暗沉陰影,沒有立即回答,我又憂心忡忡地說:“他們手段殘忍,一定有手段可以不惜代價追查到這裏,你還是盡快轉移,去和你的同伴會合吧。”
雖然我不知道唐川為什麽會被76號追擊,但他一定是軍統潛伏在上海的特務,我們都深憎日本人,想要抗日救亡,單憑這一點,我就一定要保住他。
他可以做我力不能及的事,“救”更多人,“救”這個千瘡百孔的國家。
“你說的‘他們’是誰?”我看向窗外,聽見唐川的聲音有一絲模糊,遙遠地好似來自天邊。
我轉頭,疑惑地直視他:“追擊你的人,不是76號嗎?”
他頓了頓,擡眸看我,其中情緒翻滾交織,意味不明。
我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但是外面漸漸失去了光輝,黑雲籠罩,天色沉沉,似乎有一場暴雨即将來臨。
半晌,我聽見他淡聲道:“我加入了76號。”
這句話于我不啻雷聲轟鳴,帶來一陣天翻地覆,電光閃爍,我眼前暗了暗,瞬間失去了焦距。
同時,窗外一道驚雷劈下,雷霆萬鈞,帶有摧毀一切的凜然狂虐,我聽不見隆隆的雷聲,耳邊只回響着他那句淡然的話語,心中被利刃割出猙獰血口,痛不欲生。
我以審度陌生的目光看向他,咬牙質問:“為什麽?”
他卻避開了我的視線,目光悠遠地落在窗外的某處,從容鎮定道:“為了活下去。”
這句話,輕易摧毀了我心存的僥幸與幻想。
我一直覺得,就算我不了解唐川的全部,但至少明白他抗日的決心,他對我說過的一字一句我都記在心裏,始終相信會有驅除敵寇的那一天,在國軍放棄上海,放棄南京的時候,我還堅信着,堅信在未來的某一日,失去的一切會重新回來。
但是現在,他卻若無其事地否決了過往的一切努力,以這種卑劣的形象,站在我的面前。
我凝視着他,腦海紛雜,想起了許多深藏的往事,眼圈漸漸紅了,心髒絞痛萬分,胸腔壓滿絕望。
“淞滬會戰的時候,軍統投入了數十萬兵力,卻給予希望于國際和談,白白錯過了交戰的最好時機,最後上海淪陷,南京也只不過是表面守一守罷了,不能丢的太過難看。”
唐川嘴角洩出一抹冷意,他不躲不閃,與我對視:“南京保衛戰的時候我們接到撤退命令,想要渡江的時候卻被友軍槍擊,血灑長江,更有屢次擊退敵人,守住陣地的将領在撤退時被友軍踩踏身亡,光是被留在南京城,最後被屠殺的軍人就有數萬之衆。”
“那個時候,軍統真的為我們考慮了嗎?”
我咬着唇,心沉到谷底,倍感疲倦:“這就是你的理由?”
“活着和信仰,我只是選擇了更加現實的那一個。”
我低低笑了出聲,笑中帶淚,只是嘲笑曾經自己的天真,更不甘那些馬革裹屍的戰士,竟成為他抛棄家國的理由,我胸口氣血翻滾,再也不想隐忍退讓,言語尖銳地質問:”你在殘殺那些愛國人士的時候,有沒有想到曾經英勇殉國的戰友?!”
“我在醫院幫忙的時候,經常看見他們剛剛包紮甚至手術完,就要立即回到前線,哪怕斷了一條腿,折了一只胳膊,也不妨礙他們抗日的決心,甚至就連平時市井中的普通人也紛紛為了保家衛國,紛紛參軍,以血肉之軀抵擋住敵軍進攻的炮火,你在前線看到的應該更多吧?!”
“你有什麽權利,輕易否決他們做出的犧牲和努力,更以私欲掩沒他們愛國的決心,黃天在上,那些游離于上海焦土的英靈們在無聲注視着這一切,他們看見你投敵叛國,更拿着大義鑿鑿的借口,會不會覺得諷刺不甘,家國面前,從前都沒有個人!”
我想到那個面容被毀的新兵,他才不過十五、六歲,與羅榆差不多的年紀,卻早早受盡磨難,一路支離輾轉,最後在逃避與面對中,勇敢地選擇了後者,連孩子都懂得報效國家,為逝去的親人複仇,義無反顧地上了戰場,在淞滬會戰與南京保衛戰中犧牲的那麽多軍人,他們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是為了家國。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家國大義,高于一切。
我想起那個胳膊折了的老兵,他的臉上布滿歲月硝煙的痕跡,卻意志堅定地說:“我們還沒有把鬼子趕出中國,說什麽死不死的!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多拉幾個敵人!”
我想起在南京犧牲的姥爺姥姥,舅舅舅媽,以及我的親生父母,他們一定是為了共同的信仰,才會慷慨赴死。
唐川永遠也不會理解信仰的光彩。
正如我永遠不會理解他降敵的理由。
我們從一開始,就不是一路人,沒必要繼續了。
我如果早早知道他是76號的人,就該冷眼旁觀,現在看來那群追擊他的人,才是我的朋友。
我做了一件錯事,就要用無數事情作為彌補,回饋國家。
我漠然別過臉,對他下了逐客令,語氣冷硬道:“既然我們信念的不同,多說無益,你走吧。”
我背過身,站在窗前,目光空冷地向外看去,窗外這場暴雨不期而至,洗滌着整個絕望哀痛的世界,狂風敲打着窗戶,樹影婆娑,在自然力量下無助地搖晃身軀,葉子簌簌落了一地,窗外水霧彌漫,終于遮擋住一切視線,我不知道身後的唐川是何時走的,身後一片靜默無聲,等再轉過頭的時候,屋裏已經空無一人。
我沉默着收拾行李,這裏不能繼續住了,但收拾到一半,我又頹然地坐到地上。
這已經是好不容易找到房價最低的住所,除了這裏,我在上海沒有去處,猶如孤魂野鬼,再沒有家了。
除非,我就此離開上海,回到重慶。
但是我還沒有找到林諒,就這麽無功而返,我甘心嗎?
我垂下頭,長發遮擋住臉上的神情,無聲摩擦着無名指的婚戒,喃喃念着他的名字。
我總覺得他沒有死,就留在上海的某個角落,等我回來。
但是我有非走不可的理由,唐川已經知道了這裏的位置,随時可能再找過來,我不想再面對他了。
盡管我在他面前表現的大義凜然,但本質上還是無從面對我們突然轉變的立場身份。
我的态度,永遠不會變,只是如果下一次見他,我該怎麽做?
我心煩意亂地将衣服揉成一團扔進衣櫃,躺倒在床上,閉上眼,放空雜亂的大腦。
窗外這場暴雨,嘩嘩下着,仿佛永遠也不會停止。
胡同外。
一輛低調的黑色轎車停在路口,唐川從胡同裏走出,氣勢與來時完全不同,雖然渾身濕透,但一身黑色皮衣透着肅殺凜冽,他臉色冷然,徑直上了那輛車。
車內後坐是一個面容溫文爾雅的年輕男人,桃花眼微微上挑,是當下女子們極為喜歡的容貌,他對唐川恭敬地說:“剛剛接到您的消息,我們立刻去那條巷子進行追捕,但是他們似乎提前知道了什麽情況,已經撤退了。”
“一個人也沒有抓到?”唐川阖上雙眼,淡然問道。
“是。”年輕男人臉上露出惋惜的表情,“這次趁他不在南京,我們若能立一大功,也好滅滅他的嚣張氣焰。”
“回去吧。”
年輕男人習慣性地看了一眼腕表,他剛才沒有得到想要的答複,雖然失望,往後行事卻更加謹慎留意。
如果羅檸也在這裏,一定會發現他的腕表極其眼熟,像極了曾經衛窈手腕上戴着的那一塊。
據說那塊腕表,屬于謝暄。
作者有話要說: 唐川其實很早以前就有隐隐不想再受家族束縛的想法
這算是意料之中吧
他沒有任何信仰追求
只是完全被動受控
在強大的心理壓力下這種束縛終于四分五裂
他算是利己主義
不屬于國家軍隊,以及任何一方
只忠于自己
但是阿檸永遠也無法接受
與他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