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號。
謝暄穿過光線昏暗的走廊,這裏似乎常年籠罩在一片陰冷中,厚重堅固的牆壁隔開了遠遠審訊室的尖銳嚎叫,也隔開了那些鬼蜮歹毒的心思詭計。
他身邊經過了一個女人,是檔案室的宋小姐,她懷裏抱着一沓文件,一身豔色旗袍顯得身材玲珑婀娜,宋小姐瞅見了他,嬌羞地抿唇一笑,謝暄嘴角含着溫雅的微笑,對她點了點頭。
擦肩而過後,宋小姐站立回眸,一颦一笑皆是風情,他沒有回頭,聽見了一道調侃的聲音在面前響起:“這是巴巴地在看誰吶,我可是等了你很久,下午茶都涼了。”
宋子清對那人嬌嗔了一句,嗓音甜膩,脈脈生情。
謝暄臉上禮節性的笑意不改,迎面看向他,語氣如常:“按着你以前的時間,這個點不是應該提前走了嗎?”
宋子清往他這裏走了幾步,鞋跟清脆,她搶白道:“是林隊長請我吃下午茶,聽說是上海新開的一家甜品店,味道很是獨特,謝隊長你不是也愛吃甜品,要不要一起來?”
謝暄的目光落在門邊神态懶散的男人身上,與他略一對視,這一剎兩人都看懂了各自的心思,謝暄嘴角不自然地揚起,後者卻笑得開懷:“子清,謝隊長和處座估計有事要談,還是我們去吧。”
謝暄如他所說一般,婉拒道:“你們去吧,檔案交給我吧。”
宋子清眼神一亮,匆匆将手中檔案交給他,歡快道謝:“麻煩你幫我交到劉姐,你喜歡巧克力還是草莓?我幫你帶回來。”
他原本打算拒絕,話到嘴邊卻變了:“那巧克力吧,謝謝你。”
林諒意味不明地挑眉看他,手攬上宋子清的肩,兩人有說有笑地走遠了,如果不是謝暄清楚兩人都心懷鬼胎,還會真當他們是一對璧人。
直到兩人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他臉上溫潤的微笑瞬間消退,面色沉靜地走到走廊最盡頭,敲響了這間辦公室的門。
一道穩重低沉的男聲響起。
“進。”
他沒有立即進去,往走廊另外一頭謹慎地看了看,趁着四下無人,悄然走進了辦公室。
唐川悠閑地坐在辦公桌前,手中燃着一支雪茄,煙灰缸裏有不少煙蒂,他一手拂過桌上的檔案袋,看似無意地問:“你對于這件事怎麽看?”
謝暄觀察着他的臉色,慢條斯理道:“是軍統的人。”
“飓風隊。”
唐川點點頭,饒有興趣道:“繼續說。”
“飓風隊這陣子動靜不小,就等着做出點業績給軍統上層看,而近日那一位日本藝術家就要來上海了,她據說是一位将軍的獨女,想要日後留在中國發展,那位将軍也會陪着她一起來,接手上海的事物,飓風隊應該是知道了這個消息,伺機暗殺他。”
謝暄繼而遲疑了一會,道:“我懷疑軍統的人和羅小姐關系匪淺,否則怎麽解釋火車站一出事,她坐上我們的車,後面就立刻有軍統的人尾随襲擊,我覺得軍統的人一直在跟着她,并且這更像是一種搭救。”
唐川臉上浮現出一抹捉摸不透的深意,他靜坐着沒有動,指間的雪茄幽幽燃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謝暄臉色平靜地候着,并不打擾他的思緒。
打開透氣的窗戶有風吹入,鳥的鳴叫聲清晰傳來,唐川與他的目光一起落在停落窗臺的喜鵲身上,小鳥應該是被太陽曬得焉了,有氣無力地趴着,漆黑的眼珠滴溜溜轉着,可愛又無辜。
“喜鵲是報喜鳥,看起來好運快要來了。”謝暄感慨,同時又迷惑陰冷如76號,竟還有活的動物願意靠近,真是意外。
唐川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窗臺上的喜鵲,對謝暄吩咐:“既然來了,就給些水和吃的養起來吧。”
謝暄走到窗邊,屏息靠近喜鵲,怕它聽到動靜就立刻閃動着翅膀飛走了,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上這個小東西的羽毛,果斷地将它抓在手裏,又要當心力度不會掐死它。
喜鵲受了驚吓,尖銳地鳴叫了幾聲,在他手心瑟瑟發抖,謝暄想起宋子清常年養的那只鹦鹉莫名死了,鳥籠正好空着放在檔案室,便對唐川打了個招呼,去提了鳥籠回來,順便取了些清水,将喜鵲關了進去。
這個小家夥不安地在籠子裏四處亂撞,一身漂亮的羽毛掉了不少,謝暄心中惋惜,不知出于什麽心情,勸道:“恐怕活不了多久,況且養着也不吉利,您為什麽……”
他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太冒失了,不符合一貫的謹言作風,說到一半默默收了回去。
唐川卻沒有在意,他注視着籠中鳥雀,心裏産生一種病态的滿足,那是一種長期壓抑終成病的執念,多年來一直揮之不去,并且越陷越深。
唐川知道,自己從不是什麽正人君子,以前不是,現在也不是。
他只是背負了太多家族的壓力,習慣于緊張喋血的生活,那些被強行輸入大腦的信仰,不是他的。
所以,他對于背叛一說,沒有任何心理束縛,也不會像謝暄一樣偶爾于心不安,他只是做出了對自己有利的選擇,不用時常記得自己代表唐家的榮譽,而活得更加肆意,去做以前礙于身份立場不能做的事。
比如他現在擁有的一切地位,權勢,但還不夠。
他想要的,比日本人猜測允諾的要更多。
只要如此,他才能掌握住自己的命運,不至于随波逐流,流逝在別人手中。
謝暄垂下眼簾,他從來猜不透唐川的心思,覺得他的城府太深了,無論是以前與他交易,被他帶入國軍,還是現在與他一起投敵,成為他的心腹,謝暄都猜不透他下一步的計劃。
他時常在想,如今自己被他信任,是不是透露着什麽詭異的信號,多疑如唐川這樣的人,為什麽要将他當做心腹對待?
如同走在懸崖邊,稍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所以他必須時時刻刻警惕身邊的人和事物,不要留下任何把柄軟肋,危害己身。
謝暄想起來剛剛的事,随口道:“林諒帶宋子清去吃下午茶了,他倒是每天清閑,也不用管這裏的事。”
“他如果一直這麽閑着就好了,就怕接近宋子清是為了做什麽對付你我的事。”
唐川臉上染了一抹深沉,他将雪茄按在煙灰缸裏,眼眸幽深:“昨天的那個軍統,不知道是不是被他故意放走了。”
“不過只要他們沒有聯系,我們已經讓他出現在軍統面前,接下來的事就不用費神了。”
謝暄愉悅地翹起唇角,笑意真切。
上一次唐川遇刺後,謝暄也發現被人跟蹤,軍統目前的重點應該放在了他們三個投敵的前國軍軍人,而他與唐川行事更加謹慎,目前飓風隊也只能選擇處事張揚的林諒才有機會得手。
“他這回是失算了,宋子清絕非表面那麽簡單,我們就靜靜看戲吧。”
“是。”
直到下班前,林諒依舊沒有回來,倒是宋子清笑吟吟地去謝暄辦公室送了一袋甜品,見好就收,随後下班打扮得光鮮亮麗,不知和誰有約。
唐川遲遲沒有離開,等到月上梢頭,月影依稀,他看了一眼鐘表上的時間,是晚上十點半,才收拾了桌上的文件,将一份檔案袋放進公文包,關燈落鎖離開了辦公室。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将車開到了那棟別墅前,也許是習慣,也許是抱着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
羅檸的話直白又諷刺,祝他前途無量,百歲無憂。
這本是個矛盾的對立,他永遠無法兩者兼得,最大的可能是功高震主,被忌憚處置,又或是被軍統不擇手段暗殺,百歲無憂對他而言,是個笑話。
他一次次從羅檸這裏碰壁,一次次傷得體無完膚,毫無尊嚴,卻又不願放棄。
他知道昨晚是留下她的最後一次機會,當無意撞見女人潔白的裸背,他産生了某種低劣的想法,也許這才是真的不擇手段,但她眼底明晃晃的敵意令他望而卻步,裝作漠然地塗抹藥膏。
唐川分不清,他對羅檸的感情究竟是愛情,還是多年不得的不甘。
他無法容忍自己因為一份感情變得束手束腳,有一個人成為自己的阻礙,所以狠心地讓她走了,他沒有派人去監視,一整天的心情都很複雜,一方面欣慰于沒有了軟肋,另一方面卻又覺得人生中最後一絲光亮都沒了。
他兜兜轉轉,又回到了這裏。
屋裏沒有亮燈,一如他的猜測,羅檸已經走遠,從此海闊天空,甚至不會想起這裏的一切。
他們之間再無關系,死生不見。
他在門口停留了一陣,短短一瞬,卻想了很多,從戎馬數十年,到秦淮河上悠悠江水東去的景象,最後定格在了早點鋪內,她濺了自己一身豆漿的懵然臉色,那個時候,是他們此生最親近的一次機會。
他眼中沒有笑意,克制地想着離開她以後的日子,不過是回到之前的狀态。
羅檸從來沒有屬于過他,這一切都是不可求的奢望。
他欲轉身離去,餘光卻瞥見大門沒有關上,留了一條小縫,常年生死抉擇的經驗令他臉色一凝,全身肌肉繃緊,悄聲取出手/槍,走了進去。
客廳的窗簾沒有拉上,月光漏進來,唐川眼神凜冽,舉槍在屋裏探了一圈,轉到沙發正面時,他突然頓住了,緩緩放下了槍。
月光溫柔地披在女人身上,她似乎睡熟了,一動不動地趴在沙發上,黑發如緞拂在臉上,難得沒有像上海的時髦小姐一樣燙卷,反而手感順滑,發質很好。
唐川的目光逐漸柔和,緩緩靠近女人,才發現她雙眼微腫,應該是狠狠哭過一場,容顏憔悴,即使夢裏也愁容不展,他心裏一陣刺痛,仿佛與她感知相連。
女人久久沒有醒來,地上散落着幾枚白色藥片,他皺了皺眉,撿起一顆看了看,又在牆角發現一瓶空了的藥瓶。
他淡淡瞥了一眼,臉色突然一變。
标簽上只寫着三個字。
安定片。
作者有話要說: 金絲雀劇情即将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