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剛好輪到秦煥煥值夜班,她一個人安靜地吃了晚飯,身邊一群小姑娘歡快地讨論哪間病房住進來一位電影明星,興致勃勃地要去圍觀,她漠不關心地站遠了些,夾起飯菜往嘴裏送,口感實在不敢恭維,味同嚼蠟,廚師今天的心情一定不好。
她迅速解決了這頓飯菜,目光一晃而過,看見南卿一臉倦容地走出醫院大門,并沒有回頭看她,帶着一身蕭瑟走遠了。
秦煥煥嘆了口氣,心情愈發壓抑低落,她最近見到南卿的機會越來越少,後者似乎也和新來的護士長鬧了矛盾,整個醫院的氣氛也不對,不是今天兩個團體之間互相争鬥,就是明天誰攀上高枝炫耀一番,秦煥煥不明白,這個世道怎麽變了,急功近利和不擇手段備受追捧,反而是有原則的人黯然離場。
她沒有興趣摻和醫院的事,也并不巴結任何一位領導上司,因為如此三年來沒有升值加薪,還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護士。
但起碼她心裏舒坦,南卿将她從蘇州來帶時說過一句話,也許只是随口而言,但她至今記得。
“你要想好,自己到底為什麽選擇了這個職業,上海不比蘇州,競争很多,你必須有一個可以堅持下去的目标,”
秦煥煥以前一直在思考這個所謂的目标到底是什麽,她一直庸庸碌碌地活着,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只想混日子等死,但是三年前淞滬會戰時,她目睹無數忠勇之士熱血殺敵,無數家庭妻離子散,她頭一次怨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救不了所有人,當那場戰争快要結束的幾天,國軍情況不利,又一個少年士兵來不及包紮就重傷而亡時,她隐忍多月的情緒終于無法遏制,伏在護士長懷裏崩潰大哭。
護士長懷裏很溫暖,那感覺像極了她一生未曾相見的母親,她眼淚簌簌而落,泣不成聲。
“別哭了,沒有時間允許我們脆弱,你也不想看見更多人因為延遲治療而死,站起來,重新回到自己的崗位上。”
護士長難得放柔了聲音,拍了拍她的肩膀,将口袋裏掏出一串紅繩動作,輕柔地為她戴上,“它會給你帶來力量,以後的道路,你要更堅強。”
秦煥煥睜着朦胧的淚眼,看向脖子上的物件,紅繩上連着一枚玉佩,明淨溫潤,她第一眼就喜歡,但是她啜泣着要取下來:“我不能要……”
護士長按住她的手,堅定道:“這是一枚護身符,是一位故人所贈,代表了雖然不能和我們同處一起,但抗日決心不安變,你比我更需要它。”
……
秦煥煥手心摩擦着胸前佩戴的那枚玉佩,她每當有煩心事的時候都會習慣性地撫摸,上面的紋路已熟記于心,即使閉着眼也能畫出來,她相信護士長的話,一直以來都很信任她。
所以親眼看見護士長被日本人綁走的時候,秦煥煥激憤難忍,哭着喊着是她的錯,是因為護士長将保佑平安的玉佩交給了她,才會引來禍端,她不斷給當時下令的日本人下跪磕頭,乞求他們饒過護士長。
她的額頭磕出了血,黏黏地沾着頭發,朦胧之間,似乎看見了護士長臉上決絕悍然的表情。
日本人将她踹倒一邊,舉刀欲砍,她絕望地閉上雙眼,面前卻久久沒有動靜,她睜開眼,看見日本人身邊的一個男人目光複雜地看向自己,他們在交談着什麽,然後那個日本人就放過了自己。
秦煥煥至今不解,為什麽當時不讓她們共赴黃泉,還要留她一人受盡世事滄桑之苦。
那天的風聲很大,護士長站在天臺上,她們遠遠地不敢靠近,生怕刺激了她,護士長眼神平靜溫和,沒有了從前的剛強果敢,這一刻秦煥煥覺得她也只是個普通的女人,并沒有翻天覆地的本事,卻帶着她們在前線救援數月,槍林彈雨而鎮定自若,是她救了無數位國軍将士,是她治愈了大家沉重的心情,也是她教會了秦煥煥責任二字究竟是為了什麽。
南卿的那個問題,她終于有答案了。
一陣疾風刮來,夾雜的沙子迷了她的眼,一眨眼的功夫,就聽到身邊同伴刺耳的尖叫:“護士長!!!”
一聲重物墜地的巨響,秦煥煥緩緩跪坐在地,卻是癡癡笑了出來,笑中帶淚,痛不欲生。
秦煥煥想,她要接任護士長的責任,完成她未盡的事業。
救死扶傷,等待光明到來的那一天。
如果護士長還活着,一定也會這麽做。
她留在了局勢波雲詭谲的上海,那個救她一命的男人成為了76號的處長,而他身邊的心腹也非常眼熟,似乎曾經是上海灘的某一位探長,他們在上海掀起腥風血雨,手段狠辣殘忍,秦煥煥冷眼看着,相信終有一日天道輪回。
而今晚,她又一次見到了那個男人。
在淩晨十二點,一天中最靜谧的時候,許多病患都沉沉入睡,秦煥煥在燈下一筆一畫地認真練字,打發着無聊的時間。
秦煥煥的字也是護士長教的,頗具有她的風骨,每當想念護士長的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寫下字帖,仿佛這樣逝去的人就一直留在自己身邊,這個習慣一直保留至今。
秦煥煥今晚練了不久,便聽見醫院前面傳來一陣熟悉的喧鬧,她保持着原來的動作,沒有擡頭,心想大概又是某位軍官的家屬,或是情人。
這種事情,她已經見怪不怪了。
原本在辦公室休息的醫生都起來了,她目光波瀾不驚地落了過去,看見那個男人懷裏抱着一個女人行色匆匆地進了病房。
她的筆尖一頓,臉上湧現出複雜的神色。
唐川,他似乎是叫這個名字。
只是那個女人的面容沒有看清,不過也和她沒有關系,這并不是她一個小護士該管的閑事。
不過,之後的時間她從別的小姑娘口中獲知,那位女子吞食了安定片自殺,幸虧量不致命,只是尚在昏迷,醫院只有這些無聊的閑談與八卦,她左耳進右耳出,沒有放在心上。
大概是因為唐川的身份,沒有護士敢靠近那間病房,新任護士長便讓她去換吊水,秦煥煥對一衆幸災樂禍的面容視而不見,自顧自地轉身離開,留下一道清傲的背影。
她推着小推車來到病房前,敲了敲門,沒有聽到任何回應,便直接推門而入。
唐川并不在這裏,她一板一眼地為女子換上一瓶新的吊水,目光不經意從她臉上滑過,突然頓住,大腦如遭雷擊。
秦煥煥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張臉。
是羅檸。
秦煥煥以為自己足夠堅強,親眼目睹了護士長在眼前墜落身亡,她尚可以堅持着振作,繼續自己的工作,但是此刻,她眼眶中卻蓄滿淚,一瞬不瞬地看向羅檸,後退一步,捂着嘴哭了。
不同于亦師亦友的南卿,也不同于視若母親的護士長,羅檸是她來上海後第一個朋友,是一段不摻任何地位名利的友情,她本來以為上海一別,此生再也見不到了羅檸了。
但是冥冥之中,她們又在這家醫院相遇,三年前淞滬會戰的無數個夜晚,她們也在這一起裏度過,擠在狹小的休息室,頭靠在對方肩上,互相倒一句晚安,還沒有得到對方回應,轉瞬便睡,睡不了幾個小時又開始新的一波忙碌。
那個時候,雖然每天都在面臨死亡,身邊卻有許多同心協力的朋友。
大家凝聚一心,仿佛就能更改未來,而她們,就是時代的見證者。
如果未來真的這麽輕易就能更改,就好了……
她眼中不斷落下淚水,染濕了面上的口罩,想推一推羅檸,聽她說一句話,哪怕是最簡單的一句也好。
秦煥煥就是想聽聽她的聲音。
她已經許久沒有和人毫無戒心地交談,甚至當初并肩作戰的那些同班離散,在上海已經孑然一身了。
但是正當她想要靠近羅檸的時候,門外傳來腳步聲,秦煥煥迅速拭去淚痕,換上新的口罩遮擋住面容,推着小車離開了房間,正逢唐川開門,秦煥煥與他擦肩而過。
秦煥煥目不斜視地走出來,唐川目光淡漠自她身上滑過,轉手關上了病房的門。
她走出不遠,推車轉入拐角,伸手按壓着狂跳的胸口,口罩之下的臉色煞白難看,沒有立刻回到護士臺,而是轉身去休息室脫下護士服,以平庸女子的形象悄然走出了醫院。
夜深人靜,街上空無一人,月光冰涼地映在她的身上,秦煥煥周身一陣寒意襲來,即使身處夏日,依舊感受不到灼熱的溫度。
她快步向前走着,秀氣的眉狠狠皺了下去,她不明白羅檸與唐川的關系,但是卻不妨礙從那個男人身上感知到了危險的氣息。
秦煥煥頭腦中只有一個念頭。
不能讓羅檸落到76號。
她必須在一切塵埃落定以前,去向別人發出求救的信號,令羅檸遠離危險與血腥的地獄。
她要幫助她,就像曾經無數次,羅檸幫她一樣。
是她報恩的時候了。
秦煥煥壓低了頭頂的帽子,慢慢走近公共電話亭,她戒備地左右環顧了一圈,淩晨的路上沒有任何行人,夜色深沉,薄霧籠罩下周圍的一切都看不真切,她放心地推門而入,撥打了一個熟記于心的號碼。
那個人說過,只要她有了任何麻煩,都可以撥打這個號碼,她之前沒有打過一次,但現在是時候了。
她等了許久都沒有人接聽,焦灼地咬着指甲,就在心灰意冷想要挂斷電話的時候,聽到電話那邊傳來一道朦胧而清冷的女聲。
“這麽晚了,有什麽事?”
“我有重要的事和你說!”
秦煥煥壓低嗓音,語速極快,長時間沒有與人溝通,使她差點失去了說話的邏輯:“我看見羅檸了,她就在我們醫院裏,自殺未遂,唐川帶她來的,你快想想辦法救救她!”
“……我知道了。”
電話被毫不留情地挂斷,秦煥煥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對明天充滿迷茫,她不知道怎麽面對羅檸的困境,也不知道那個人會不會伸出援手。
而她如今勢單力薄,又能做些什麽?
她定定站了一會,推門而出的時候臉色平靜如常,收斂了所有不安的情緒,她必須在最快的時間內趕回醫院,不被任何人發現。
這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候,但是她知道,這是天亮,陽光來臨之前必須經過的一個階段。
快了。
希望她有生之年,還能見海晏河清,故友面容依舊。
作者有話要說: 秦煥煥見到的那個男人就是唐川
唐川也認出了當初在醫院為他和阿檸制造機會的小護士
原本和他沒有什麽關系
但是他認出了阿檸的玉佩
解釋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