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
日本料理店。
穿着一身黑色西裝的男人懶散地靠在門外,一雙斜長的雙眼舒适地眯起,落在推開扇門,徐徐而入的一位藝妓身上。
這個女人的容貌毫無疑問,在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出奇地美豔,即使隐藏在濃重的妝容下也無法掩蓋令人眼前一亮的其姿色,令任何男人都心神蕩漾,只是可惜……他并不感興趣。
他的視線自藝妓手中端着的精致料理上滑過,倒是有些想伸手攔下,而事實他确實這麽做了,擡手拿了一個壽司,藝妓茫然無措地擡眸看他,眼神張皇地在門裏繞了一圈,他不耐地揮了揮手,讓藝妓進去,自己一口咬上壽司,還沒仔細品嘗出味道,就一口咬碎,囫囵吞了。
他想象着血肉在口中蔓延碎裂的感覺,臉上的表情更加恣意暢快。
他面不改色,心想不就是吃了老頭子的一個壽司,這些年他幫忙除掉的人都不止盤子上的壽司總數了。
作為一把極其鋒利的武器,也是擁有自己的古怪脾氣,人人都指望有能力的屬下順從忠誠,但卻忽略了自己有沒有留下他的資本。
他留在衛家,已經很多年了。
每次如同鬼魅般出現,幫助他名義上的養父除掉那些心腹大患,他的行動向來幹淨利落,從沒有失手,除了那次……
男人臉色乍然沉重,他好似是吃了什麽惡心的東西,咽不下也吐不出的感覺,十分難受。
藝妓上了料理以後很快離開,裏屋斷斷續續的話語飄入男人耳中,他垂着纖長睫毛,若有所思。
“這些您先拿回去,還要請您在淺井大佐面前多多美言。”
“重金賄賂76號,你這是要我公然渎職?”
“不不不,您不是很快就要舉辦婚禮了,這就當作是賀禮,我女兒與您的未婚妻也曾是舊相識,這份薄禮還有些過意不去。”
唐川手中的筷子微微一頓,帶着戲谑的口吻說道:“看來你對于我身邊發生的事很關心,很快就得到了消息,莫非我身邊有你安排的人?”
他對面的中年男人鬓邊已生白發,眼角紋路清晰,但相貌端正,儀表堂堂,可以想象出年輕時的英俊潇灑,他面色惶恐地應道:“只是看見了您戴的戒指,猜測好事将近,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還望您能夠收下。”
唐川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清酒,并不說話,包廂內的氣氛漸漸凝重,中年男人額上滲出冷汗,置于桌案下的手微微顫抖,表面卻佯裝鎮定,看不出端倪。
過了半晌,唐川倏忽笑道:“既然如此,等婚禮的日期定下來後,您再帶着這些薄禮上門吧。”
男人面色一喜,連聲道:“好好好,等到日程定了,我一定帶我女兒登門拜訪。”
唐川垂眸沉思着什麽,忽然問:“周夫人與我未婚妻也是許久未見了吧?她一人在家難免孤單,不如讓周夫人常去作陪吧。”
“好,我回去後就轉告她,她若知道能和阿檸見面,一定非常開心。”中年男人重重點頭。
唐川仰頭環顧一圈這間包廂內部的精美裝飾,感嘆:“聽說這家料理店頗具盛名,預約都需要好幾日,還是衛先生你門路衆多,我沾光才能一試。”
“哪裏,只不過這家店的老板是我朋友,偷偷開了一個後門。”衛康靖目光落在壽司盤上,疑惑地喃喃自語,“這裏的壽司怎麽少了一個?”
“噗。”
門外的年輕男人耳力極佳,他聞言沒有忍住,輕聲笑了,一雙幽暗的眼眸中此刻也具滿笑意,沖淡了原本的陰郁低沉,但是他突然看見了什麽,目光一凝,笑容頓時消退。
女人身着紅棕色的法國洋裝,頭戴小禮帽,步伐端莊穩重,目不斜視地自他面前走過,然後走進了隔壁的包廂,年輕男人目光追了進去,在門開的瞬間隐約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
真是眼熟啊……
年輕男人不禁抿起了唇,身上某處開始隐隐作痛,提醒着曾經發生的某一段不快記憶。
也是他人生的恥辱所在。
還真是……如蛆附骨,陰魂不散。
“阿嚏。”
容澤突然感到身後一陣陰冷的空氣襲來,他沒忍住打了個噴嚏,開始懷疑是不是今天自己穿得少了。
“怎麽了?”南卿順手關了包廂的門,走到他面前跪坐下來,一雙清亮的眼眸中泛起疑惑。
“大概是……有人知道我們在這裏吃着美味的料理,自己卻只能在家下廚做菜,心有怨念吧。”容澤微微一笑,頗具魅力,輕易将話題轉走,“他們就在隔壁嗎?”
南卿正色着點頭,輕聲道:“門口還有一個保镖,我覺得有些面熟,好像在哪裏見過。”
容澤走到最邊上,手輕撫上牆壁,靜靜聽了一會,說:“這裏的隔音效果還很不錯,怪不得是個交談秘密的合适場所。”
南卿眼中睿智清明,她淡然一笑:“俗話說燈下黑,大概也是這個道理。”
“誰能想到,衛康靖天天懷疑的對象此時就在他的隔壁,若是他知道,恐怕會後背一涼吧。”
南卿慢條斯理地從随身挎包中取出一面小鏡子,然後拆出鏡子的鏡面,從後面拿出一張紙條,遞給了容澤,後者迅速讀盡,旋即置于燭火上燒了,将灰燼灑落角落的盆栽裏,再也無法追尋。
她安靜凝視着容澤,開口:“只要我們的人從76號內部奪得文件,就立刻啓動措施。”
“這會不會是一場陰謀?”他戒備地問。
“這是我們上面派來的指令,就一定有文件的存在。”
“他知道嗎?”
“就是他讓我來告訴你,這段時間一定要戒備注意,千萬不要在關鍵時刻功虧一篑。”
“我明白了。”
容澤坐回位置,将筷子遞給她,風度優雅,對她展開俊朗笑容:“正事說完了,來嘗嘗這家店的招牌刺身吧,我可是預約了很久才訂到這個包廂,你天天在醫院值夜班,該好好休息一陣。”
“我有什麽辦法,醫院現在成了日本人的天下,根本沒有我的容身地,怕是離失業不遠了。”南卿聳聳肩,無所謂地開着玩笑。
“……你有沒有想過離開上海?”容澤注視着她,認真道。
南卿眉梢沉了下去,她收斂了之前毫不在意的微笑,避開他的目光:“如果連我都離開了,是不是代表這裏根本沒有希望?”
“但是你活着。”
南卿心尖顫抖了一下,她能夠感受到後者專注灼熱的視線,但卻不敢看他,匆匆道:“你不是餓了嗎,快吃吧。”
她接過容澤那邊的筷子,挾起一塊刺身放入口中,裝作若無其事地吃着,在容澤低頭的時候,她卻蹙着眉尖,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有些隐忍的話欲言又止,又咽了回去。
——我更希望,你活着。
在這個不确定有沒有明天的時局,你能為這個國家做的更多,披荊斬棘,抗日救亡,将來的一切會更加困難,我沒有能力做到與你同行,那麽就,祝你一切順利。
……
孤兒院。
鋼琴聲不似往日一般空靈輕快,沈桐徽神色愣愣,雙目煥然空洞地望着白色牆壁,手指慢慢自黑白琴鍵上滑過,發出一聲沉重的樂聲,令人心底也重重一震。
窗邊的美人皺了皺眉,被這道琴音打斷了心緒,她将屋裏的孩子們全部推了出去,擰眉上前,帶着與自身容貌不符的氣勢快步走上前,一掌拍在琴鍵上,發出重重一聲。
沈桐徽如夢初醒,看着面前一臉不虞的美人,掩唇發出一聲訝異的低呼:“衛窈?!”
“心情不好不适合彈琴,會将你的壞情緒傳達給別人。”衛窈俏面含霜,直白地問,“你為什麽心情不好?”
“我……”沈桐徽倉促低下頭,閃爍其詞,“我沒有啊……”
衛窈的眼神意味深長,卻沒有拆穿她,擡手合上琴蓋,輕盈地坐了上去。
“你今天怎麽會來這裏?”沈桐徽迅速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擡頭之後一掃之前的心不在焉,語調柔和地問。
“你最近來得也很勤。”衛窈意有所指,“幾乎是日日都來。”
“我答應了教孩子們彈琴,不能言而無信。”
衛窈慢慢湊近沈桐徽,兩人幾乎是處于一個非常暧昧的狀态,近在咫尺,沈桐徽雙頰微粉,衛窈偏了偏頭,靠在她的耳邊,輕聲開口:“即使你正在被人監視,也要堅守那個微不足道的承諾?”
對方盈盈看她,一雙含水明眸通透純淨,反而襯得她陰暗不堪,衛窈心中某處如同撕裂的痛楚傳達神經,妒意叢生,她卻笑了,猶如夢呓般癡癡開口:“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你啊,老同學。”
沈桐徽看見了她眼底驟然浮現的淚光,猝然一驚,茫然道:“羨慕我……什麽?”
——不受外界幹擾,保持你自己的原則底線,活成自己本來人生應該有的模樣。
衛窈沒有說出來,沉默着偏過臉,再轉過來的時候已經恢複了平日漫不經心的态度,語氣也比原來疏遠不少:“你沒有發現嗎?這裏已經有了竊聽者,只是不知道是我父親派過來的,還是76號。”
“我不會留下任何把柄的。”沈桐徽嗓音細柔,卻堅定道。
“你的一舉一動,也許決定了我們所有人的生死存亡,這也不是你希望的吧?”衛窈淡淡道。
聞言,沈桐徽一怔,情不自禁地咬着唇,眼中滿是掙紮猶疑。
“……你沒有錯,但是這是一個不講承諾的世界,我失去的已經夠多了,不想再失去你了。”衛窈看着她的臉色變幻,終究不忍于心,擡手抱住沈桐徽,将她摟在懷裏,手輕輕撫過她的長發,眼神飄渺遙遠,仿佛到了很遠的地方,透出一絲蒼涼悲哀。
“衛窈……”
“聽話,不要到了我也無法掌控的局面,只能眼睜睜看着你們一個個離開,答應我,不要再任性了,我們沒有允許失手的機會。”
“衛窈,這是最後一次,我保證。”
“只要這次結束,我就答應你的話,安全離開上海。”
作者有話要說: 沈桐徽和衛窈的關系也好好
畢竟是曾經一起讀書留學的朋友
但是阿窈的毒舌只對着阿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