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窈回到家的時候,已經過了飯點,但是桌上還為她留着溫熱的飯菜和一盒包裝精美的西點,衛窈拿起桌上的一張便簽,讀了讀,眉眼松懈下來,露出連自己都不知曉的溫柔神情。
盒子裏的巧克力都是她喜歡的味道,她忍不住先拿了一顆塞進嘴裏,一口咬下,香甜的滋味在味蕾蔓延,一直暖到了荒蕪的心裏。
好像只要一回到這個家,就會擁有這樣的感覺,無論外面狂風暴雨或是電閃雷鳴,只要躲在這裏,就如同置身陽光下,擁有了安全感。
這是與以前的那個家,那個華貴卻冰冷到人心的家,截然不同的感受。
她心情愉悅地用完了這頓晚餐,回到了主卧,幫周舜光打理了一下明天要穿的西裝,放在外面,又性質盎然地跑去廚房研究了一下新鮮菜譜。
自從衛窈與周舜光聊過自己會做的菜系,他就表示出了興趣,一直希望試一試味道,只是衛窈是個擁有儀式感的人,又自恃甚高,矜持的廚藝不能浪費在普通的日子,她怕長久閑散忘記刀工,便時常趁着周舜光不在,私下練習,打算将來某一日給他一個驚喜。
她雖然不能拿蘿蔔雕刻成一朵花,但是切肉剁菜還是沒有問題,她帶着圍裙在廚房忙活了一陣,總覺得哪裏怪怪的,幸虧傭人早被打發走了,不然這幅鬓發垂落的狼狽極了。
誰能想到有一日,習慣于觥籌交錯的衛小姐竟然洗手做湯羹,嫁做□□,而她的丈夫,雖然年長了一些,卻依舊在目前的上海灘享有盛名,并引他人尊敬豔羨。
不僅別人想象不到,就連衛窈自己也從沒想過,自己的未來竟然是這般。
是好是壞,衛窈并不知道,她只是慶幸自己沒有被用于商業聯姻,更沒有淪為她父親讨好日本人的工具,雖然他們夫妻相敬如賓,止于禮法,但這或許是最好的歸宿。
周舜光此人,并不讨厭,甚至她還有了一絲隐隐的習慣,覺得就算這樣到老,似乎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這是她父親至今以來做過最正确的一個決定。
衛窈曾經好奇過,以周舜光的身價,為什麽會一直保持單身,甚至他身邊不乏出現過各色出衆的美人,還能保持雲淡風輕,現在她有那麽一絲明白了,他們都是同樣的人,總有一些東西比愛情更重要。
而那些東西,就是他們将以性命守護的。
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人,真好啊。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衛窈仍在廚房沒有動靜,過了一陣她想起傭人被打發走了,便洗淨了手,去客廳接電話。
接了電話的那一瞬,衛窈臉色瞬間冷漠,不悅地抿了抿唇,語氣生硬地問:“有什麽事嗎?”
電話裏說了幾句話,她沉默了良久,睫毛上覆了一層寒冰霜雪,難以融解,淡淡說道:“我知道了。”
她似乎一刻也不想繼續交談,迅速挂斷了電話,順勢坐在沙發上,冷着一張俏臉,抿唇不語,漸漸地嘗到了一絲血腥,胸中恨意翻滾着,要将她撕扯吞沒。
在這個世上,衛窈最恨的人并非日本人,反而是她最親近的人,同一姓氏,血脈相連。
她不屑看他裝模作樣的醜惡嘴臉,恨不得像個潑婦一樣撕碎他的虛僞假面,讓他的真面目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但是她不能,她要抑制住內心的沖動,沉住氣,依舊矜貴雍容地活着,對一切裝作漠不關心,好好冷眼旁觀他最後的下場。
——母親,就讓我替您好好看看,他最後的結局。
衛窈彎了彎嘴角,眼中卻黯然無光,一片令人心碎的空寂蒼涼。
“明天你去唐川家裏陪陪羅檸,他們快要結婚了,你們之間也不要斷了聯絡。”
對于那個人的話,衛窈不屑一顧,自己不過又是幫他牽線搭橋的工具,真正令她心如死灰的是羅檸的結局。
衛窈早就知道羅檸回了上海,住進了唐川家裏,與他暧昧不清,但是她沒有想到,羅檸竟然會答應嫁給他。
衛窈自認為羅檸與自己不同,她失去一切親人,倉皇逃到重慶,心中對日本人包括變節者的恨意應該鋪天蓋地,但是她卻沒有任何行動,突然回到了上海,突然與唐川親近。
衛窈相信,時間能改變一個人的立場信念,她并不相信羅檸,所以一直未曾去見她。
衛窈覺得可悲。
她是一個念舊的人,卻要眼睜睜看着現實與回憶天翻地覆,曾經陪伴在她身邊的人慢慢失散,最後又是餘下她一個,孤零零地活在黑白世上,所以她逼着自己現實,逼着自己冷下心腸,先一步主動離開他們。
仿佛這樣,她就完全不會心痛。
但是有什麽差別呢,她此刻還是一樣難受。
衛窈再無下廚的性質,将圍裙摘了下來,扔到一旁起身回房,她躺在床上,側身枕着柔軟的枕頭,望向窗外的風景,遠處燈光璀璨,氤氲在一片炫光中,大概是有人一擲千金,喝酒玩樂,與這裏的幽靜形成了強烈對比,她睜着雙眼,開始漫無目的地數着夜空中閃亮的星星。
“一,二,三,四,五,六,七……”
她想起了那年除夕夜,自己其實沒有喝醉,卻硬是跑到了羅檸房間撒酒瘋,強迫着她一起喝酒,一起閨房夜話,那天晚上的星星也很亮,晃得她眼睛都疼了。
她拉起被子把臉蓋住,一動不動,裝成熟睡的模樣,聽着羅檸絮絮叨叨說着以前的春節怎麽過,內心滿是羨慕。
其實衛窈一直覺得羅檸活成了她想要的模樣。
擁有開明慈愛的父母家人,忠誠不變的竹馬愛人,活得肆意潇灑,永遠保持純淨溫柔的笑容與內心,即使被她愚弄,被她嘲諷,也只會一個人躲在角落偷偷地掉眼淚。
後來卻将這段不愉快的記憶全部抛之腦後,繼續來幫助她。
雖然愚蠢又傻氣,但是這個世界卻更包容羅檸。
反而是活得清醒的人,視野要更加廣闊,看到了發生了遠處的悲劇與未來,要承受更多的痛苦不幸。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
她阖上雙目,将所有隐忍的心情化作一句祝願,深深嘆息。
“羅檸,希望你一切順利。”
……
我坐在梳妝鏡前,手輕輕撫摸轉動着指間的戒指,心中糾結反複,問了自己一遍又一遍那個問題,卻沒有得出答案。
我真的要嫁給唐川嗎?
真的需要賭上自己的一生,即使最後也幫不上羅榆,永遠被困在這個精致的牢籠裏?
我心煩意亂,致使看什麽都不順眼,遂幹脆起身去梳洗,卻碰倒了桌上的一杯水,墜落發出清脆響聲,碎片飛散了一地,水濺得到處都是。
我嘆了口氣,去外面拿抹布将這裏清潔幹淨,然後換下髒衣服走進浴室。
泡在浴缸裏,熱水氤氲着氣霧,我松懈下來,完全浸入水中,疲倦感消了一些,腦中仍在不斷地轉着。
上次得到羅榆的消息,還是因為露易絲的死纏爛打,羅榆又忍不下心對女人無理冷酷,便将宿醉的她送回了酒店,至此再沒有出現。
而最近上海各大報紙也看不到任何關于飓風隊暗殺的消息,整個上海籠罩在迷一般的靜谧中,我感到不詳,似乎這只是暴雨前的平靜,一場血腥的活動即将展開。
而我,和這一切又有沒有直接關系呢?
我的所作所為,會不會幫忙推動羅榆他們的進程,幫助上海盡快收複,又或者我的到來是一把雙刃劍,無形之中也給羅榆帶來了颠覆?
我的頭一陣陣發痛,想不出所以然,水溫也漸漸涼了,幹脆換上浴袍出來,泡完澡後,柔軟的布料貼上肌膚,整個人舒适了許多,我拿毛巾擦了擦濕發,開門出去。
今天的晚飯我沒有吃,傭人端來一碗桂花小元宵,我拿勺子攪了攪,吃了幾口就覺得索然無味,随手放在了一邊,然後坐在鏡前護膚梳發。
鏡子裏一道人影慢慢走近,我沒有回頭,臉上保持着溫軟的笑意,柔聲道:“你回來了。”
唐川脫下西裝,動作自然地攬住我,溫聲道:“傭人說你沒有吃晚飯,胃口不好嗎?”
“可能是最近天氣太熱了,沒什麽胃口。”
他的手搭在我腰上,我身子一僵,躲着往他懷裏靠了靠,迅速轉移話題:“有什麽開心的事嗎?”
“工作上的事,最近都很順利。”他說,“我找了一家婚紗店,過些日子帶你去挑選喜歡的,這些日子就安心留在家裏,讓你的朋友陪你說說話。”
我“嗯”了一聲,完全沒把這句話放心裏,兀自還在想着羅榆的事。
他似乎發覺了我心情不好,手指拂過我的臉,問:“你不開心嗎?”
我從自己的想法裏掙脫出來,擡頭看他,眸中無辜嬌怯,柔柔道:“為什麽會這麽說?”
作者有話要說: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閃光點呀
但是衛窈這些埋藏在心裏的話
永遠也不會告訴阿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