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吳敬東的工作室在湖濱路,規模不算大,整個工作室只占了一棟二層的小樓,但這一條小街臨着整個城市最脍炙人口的市內自然景區,也可謂寸土寸金。
精致古樸的歐式建築,自有一番韻味。馮卓的朋友叫劉奕,是這間工作室的副總監,被他帶着介紹給其他同事的時候,阮蓁心裏很有些忐忑。
所謂大師,就是他的構思,自然有整個團隊絞盡腦汁地讓創意變成現實,工作室實際上就是吳大師的團隊,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忙碌而有序,人不多,但每個人的勞動力都被最大限度的利用。
建築這一行其實很有性別偏向,阮蓁笑着跟同事們招呼,放眼望去都是男的,在場的所有人,除開她,女性只有前臺接待,文員Tina和一位造價師。
阮蓁樣貌過于出衆,在異性彙集的場合,她通常會受歡迎。但同性對待她的态度就有些微妙了。
比如剛來的頭幾天,Tina對她就很有些不冷不熱,偏偏阮蓁的辦公桌就跟她在同一間辦公室。阮蓁不是個自來熟的人,她手上負責的工作主要是一些施工圖的錄入,跟Tina打交道的時候不多,因此,雖然Tina有些刻意的淡漠讓她偶爾覺得有些不愉快,但還是一直保持着表面的客氣。
轉機發生在阮蓁實習一周後,這天臨下班的時候,吳大師把随手寫在草圖上的植物配置方案交給Tina做成電子表格,Tina不小心打翻了茶杯,水淹圖紙,鋼筆的字跡很快被暈成一團模糊。
BOSS的手稿很多時候都是靈光一現順手弄出來的,放在她這被毀了,不管出于什麽原因,都是她失職。Tina沒敢聲張,但急得要哭了。阮蓁走過去拿着看了看,從庭院植物種植的位置大概能分辨出植物的種類,比如利用率的綠籬是黃楊,最常見的地被也就是那麽幾種,再結合模糊的字跡辨識,還原方案的準确率幾乎能做到百分百。
“沒關系,我幫你。”她說。
結果,同事都下班回家後,阮蓁陪着Tina在辦公室加了一個多小時的班,這次之後,Tina看她的眼神就不一樣了,阮蓁這才松了一口氣。
工作室同事每天習慣在二樓會議室外的小廳集合圍桌吃午飯,阮蓁混了幾天發現,平時看起來嚴謹肅然的建築師們,其實工作之餘插科打诨的技能全點滿了,一個一個都是段子手。
阮蓁絕不是那種會刻意讨人喜歡的個性,但是,她勝在誠懇認真。在這個注重資歷勝過學歷的行業裏,每一個從業敬業的人都是她的前輩,所以事無巨細,阮蓁毫不介意被人使喚。
一個漂亮的女孩性格還半點驕矜都沒有,無疑成了她在同事間受歡迎的理由,沒多久,有個大工程的招标,吳大師叫項目組的人讨論草圖方案的時候,阮蓁也被叫上了,從這天開始,她才真算是融入了這個集體。
全新的實習生活和新的朋友,沖散了失戀帶來的陰霾,這天中午,阮蓁和Tina一起出去買甜品,剛走出門就看見了衛風彥。
“你怎麽在這?”她神色意外地笑着問。
衛風彥指指旁邊會計師事務所的銘牌,阮蓁立刻明白了,衛風彥雖然是大學老師,外邊也有自己投資的生意,這邊可能是其中一個。
衛風彥問她:“你就是在這實習?”
阮蓁點頭:“是啊。”
雖然眼神眼神沉澱了一絲滄桑的晦澀,但她笑容明媚,精神狀态看上去非常好。
衛風彥看着感慨之餘又有些欣慰,他急着跟合夥人見面,因此也沒跟阮蓁多聊,打完招呼就進了事務所的大門。
Tina一直到他背影消失在門口,才轉頭對阮蓁感嘆,“哇,挺帥的。”
阮蓁笑容漸淡,“是啊,他不僅帥,還是個非常好的人。”
從裴砺訂婚那天,把她送回家後,她只在學校見過衛風彥一次,衛風彥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一直在那,但從不輕易打擾,可是,每次在她孤單無助的時候就好似從天而降一般地出現了。
阮蓁突然想到,要是很久之前,她和衛風彥一直走下去,現在他們之間又會是怎樣的一番情景。但認真思索,又覺得也未必結局美好。她親眼所見的兩段感情,都以同一個方式在眼前變質腐壞、分崩離析了,阮蓁現在不确定,愛情這兩個字,是否真的存在,或者,只是個天馬行空的幻想。
她收回思緒時,Tina要笑不笑地看着她,“有故事?”
阮蓁呵地笑聲,搖頭否認,曾經童話一般的憧憬早已化作泡影,她的世界,再也不需要故事了。
下班前,接到衛風彥的電話,衛風彥的聲音透着笑意,“下班一塊兒吃飯吧,寒假在外邊能偶遇學妹,我怎麽也不能薄待了你,不是嗎?”
阮蓁愣了下,Tina下午抱怨單身狗想吃火鍋連個搭伴的人都沒有,她們約好了晚上一塊去。
想着,她就跟衛風彥說了出來。
“那好啊,多我一個,你的同事,應該不介意吧。”
Tina豈止不介意,她太不介意了,衛風彥這樣的美男,即使不能跟他發生點什麽,放在旁邊看着秀色可餐一下也是好的。
這一頓飯Tina吃得頗為愉快,晚上從火鍋店出來,天已經黑定。
按衛風彥的性格,絕對不會讓女士在夜晚獨自回家,但Tina笑着跟阮蓁和衛風彥道了個別,腳下生風跐溜地就跑了,臨走時還對阮蓁朝衛風彥的方向擠眉弄眼,眼神暧昧極了。
女孩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街頭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衛風彥哭笑不得,轉頭對阮蓁說,“是出去坐坐,還是現在回家?”
想起第二天還要早起,阮蓁說,“還是回家吧。”
衛風彥沒多說什麽,他向來不會勉強,車跑在路上的時候,他突然問阮蓁:“裴砺最近找過你嗎?”
聽到裴砺兩個字,阮蓁本來還算不錯的心情瞬時沉了下來,她如實回答道:“沒有。”
衛風彥默了片刻,說:“要是有應付不來的事,你随時可以找我。”
阮蓁明白他的意思,點了一下頭,她但願,裴砺永遠不再在她面前出現,這個承諾永遠沒有需要踐約的那天。
但顯然,不是任何事都會往期望的方向發展。
工作室前段時間開始的那個投标方案,甲方正是卓遠。投标的前一天晚上,項目組加班,阮蓁在旁邊忙着把曬好的藍圖折成标準制式。
概算被交到劉奕手上,劉奕看看,對造價師說:“你進來我們仔細對對,我今天才聽說,卓遠的裴副總親自盯着這次招标,他可是學這行出身,細節處不嚴謹的話,恐怕難過他的眼。
阮蓁手上動作頓了頓,她知道他們說的是誰,裴砺是卓遠的少東,她也是在他訂婚之前才知道的。
第二天一清早,劉奕帶着方案出門,看着阮蓁在一邊張望,”怎麽樣,要一起去現場見識一下嗎?”
阮蓁連連搖頭,開什麽玩笑,她沒有忘記最後一次見面時,裴砺在病房裏對她說的話,現在沖到裴砺面前去刷存在感,那一定是她瘋了。
誰知她不犯人,人要犯她。
幾天後,招标結果公示了,中标通知書拿回來的這一天,工作室每個人都喜形于色。
但吳大師本人卻沒有回來,劉奕說甲方有些細節問題要跟他進一步溝通。
過了中午,吳敬東來了個電話,意思是甲方的人下午來工作室參觀,讓他們有所準備。
阮蓁聽到消息已經是半個小時後,她第一反應就是請假躲開,但這天手上還有好幾個施工圖,來人也未必就會是裴砺,她這樣想着,就強壓着不安繼續工作。
剛坐下就聽見Tina一聲驚呼,“來了來了。”
下意識地轉頭看向窗外,吳敬東身邊,被人前呼後擁着正往大門方向走過去的,不是裴砺又是誰。
裴砺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高大挺拔的身材被簇擁在人群裏,沉穩而從容,吳大師跟他說了什麽,他應聲時雖然笑着,但笑意遠沒達到眼底,客氣但疏離,有種高高在上的矜貴。
阮蓁怔怔出神,她突然想到,這可能才是真正的裴砺,而她跟他在一起一年有餘,竟然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他。
一樓每間辦公室間的隔斷都是全透的玻璃,眼看着裴砺就要進門了,阮蓁頓時起身對Tina說:“我去一下洗手間。”而後逃似地沖出門,往走廊的深處大步而去。
阮蓁不知道在洗手間裏呆了多久,從聽見外邊喧嚷的人聲,到門外重新又安靜下來。正不耐煩地揣測着裴砺可能在這待的時間,突然,洗手間的門被從外推開了,進來的是Tina。
Tina看阮蓁一個人站在洗手臺鏡子前面,焦急地說:“你在這發什麽呆,老吳讓你上去一趟。快去吧,順便看一眼卓遠的那位裴總,他可真是年輕啊,而且,比你那位衛師兄還帥那麽一丢丢。”
阮蓁頓時呆在了原地,工作室的氣氛的确融洽,但是吳敬東本人卻甚少對她關注,這個時候突然點名叫她,她突然有了一種不好的猜測。
但也顧不得了,阮蓁看一眼鏡子裏自己的儀容還算整齊,真是跟裴砺有關她也顧不得了,卓遠是房地産起家,同一個城市,她要在這個行業立足,以後發生關聯的機會還很多,她總不能鴕鳥似的避着他一輩子。
阮蓁敲門的時候手裏還端着一個堆滿水果的托盤,是她上樓前,前臺塞到她手裏讓她順便帶上來的。
聽見裏面有人應聲,她推開門,吳敬東坐在窗子邊上,看她進來連忙招手,滿面春風地笑着說:“阮蓁啊,快過來,今天你師兄在這,怎麽也不上來主動打個招呼?”
裴砺在靠牆的沙發上坐着,阮蓁沒敢轉頭看他,但仍能感覺到他強大的存在感,事實上,她一進門就感覺到兩束灼熱的視線膠着在自己身上,阮蓁沒有說話,定了定神,把果盤放在茶幾上。
招呼她坐下,吳敬東對裴砺笑着說:“按說你們應該隔了很多屆,沒想到,阮蓁跟你那麽熟。”
裴砺沒有直接回答,用阮蓁熟悉的渾厚的聲線問吳敬東道:“她怎麽樣?”
“踏實,勤懇,設計方面很有些靈氣。”吳敬東頗為贊許地說。
轉而想起什麽,又補充道:“而且性格也随和,工作室這些同事都很喜歡她。”
裴砺本來笑着,但聽到這句,轉頭看一眼阮蓁,眼神逐漸深沉。
接下來的談話,阮蓁一直沉默地聽着,不得已時才答一句,基本惜字如金。
幸虧裴砺沒坐多久,他站起來表示自己下次有空再來拜訪的時候,阮蓁在心底深深呼出了一口氣。
和吳大師一起把裴砺送到樓下,出了大門,走到馬路邊,裴砺轉頭對吳大師說:“別送了,您回去吧。”
吳大師跟他笑着告別,阮蓁也以為今天的難熬的局面終于要結束了,裴砺突然又掃她一眼,“我跟阮蓁說幾句話。”
阮蓁心頭頓時一緊。
當着送行衆人的面,她不敢拒絕,可能,裴砺也正是算準了她不敢真正做出任何違反常理的事。
送行的人都離開了,阮蓁怔怔站在原地,數九寒冬,風刮在臉上刺骨的疼,他們兩廂靜默地站在原地。
裴砺一直走到她身前,腳尖幾乎碰到她的腳尖,阮蓁下意識地退了一步,但胳膊很快就被裴砺攥住了。
她渾身僵硬,低着頭,整個人都籠罩在熟悉的夾雜着淡淡煙草味的氣息裏,壓抑的感覺讓她覺得陣陣氣促。
她一動都不敢動,在這裏,在工作室的門口,她要是跟裴砺拉扯起來,明天傳出去就是她跟一個訂了婚的男人糾纏不清。
阮蓁惴惴不安的心情就像是在經歷一場淩遲,像是一瞬間,又像是過了很久,裴砺湊到她耳邊,低聲說:“你要實習可以跟我商量,找什麽樣的人親自帶你都行,何苦在這兒,打雜似的被人使喚?”
今天被叫上樓時,阮蓁本來以為這次實習又是裴砺授意馮卓做的,但聽到這句話,顯然她來這實習的事并不是裴砺的安排。
可裴砺卻還是清楚地知道她在這裏,阮蓁擡起頭,不可置信地看着裴砺,“你查我?”
裴砺看向她的眼光深邃如海,漆黑的雙眸,糾纏着深深的癡迷貪戀,近乎貪婪地注視着她,就像是要把她拆分入腹一般。
“我想你。”他答非所問地說。
阮蓁把眼光轉向一邊,裴砺呼吸幾乎吹拂在她耳畔,“左邊的街角,看見了嗎?我在那等你下班,晚上去我那兒,軟軟,你躲不開我的。”
說完這句,裴砺手指在她胳膊上輕巧兩下,就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阮蓁站在原地,僵直的身體,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衛風彥是在下班前幾分鐘趕來的,阮蓁拎着包跟他一塊兒走出門,想着阮蓁剛才在電話裏對他說的話,他沉聲問道:“他在哪?”
阮蓁臉色蒼白,看起來脆弱得讓人心疼,衛風彥憐惜握住她的手:“沒事的,我不會讓你有事。”
阮蓁點點頭,裴砺的再次出現就像烏雲摧城,要不是不得已,她不會叫來衛風彥。
挽着衛風彥沿人行道一直向着街口的方向走過去,沒走多遠就看到路邊果然停着一輛黑色的邁巴赫。
裴砺坐在車裏,從後視鏡裏看見阮蓁的身影,立刻打開車門,一雙長腿邁出車外。
但他眼神落在衛風彥和阮蓁交握在一起的雙手時,目光突然頓住了。
一瞬間,漆黑如墨的雙眼中風雲湧動,阮蓁和衛風彥越走越近,他站直身體摔上車門,眯了眯眼,“什麽意思?”
沒等阮蓁開口,衛風彥上前一步,“裴砺,不,或許我現在,應該叫你一聲表姐夫。”
放開阮蓁的手,轉而攬住她的腰,對裴砺坦然地笑了笑,“軟軟現在跟我在一起了,以後咱們大家說不定還要做親戚,今天把話說清楚,你就不要再為難她了,好嗎?”
裴砺死死盯着阮蓁的眼睛,“他說的,是真的嗎?”
阮蓁毫不畏懼地迎上他的目光,“你既然知道我的行蹤,這些事不是也應該知道嗎?”
是的,阮蓁在這實習将近三十天,跟衛風彥不止見過一次面,其實他們都知道。
裴砺因為盛怒而猩紅的雙眼中糾結着刻骨的痛楚,他突然上前一步,不顧一切地嘶吼出聲,“我不接受,我才一個月沒看着你啊,阮蓁。”
衛風彥下意識地把阮蓁拽到身後,裴砺見了,怒不可遏地伸手去攥他的衣領,但阮蓁猛地沖出來攔在衛風彥身前,對着裴砺哭喊着說:“你又要動粗嗎?你先打死我吧,是不是只有讓我死一次,才能擺脫你?”
阮蓁姣好的面容上水痕斑駁,裴砺手頓在了半空,片刻,他轉身去,低下頭,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即使極力抑制,雙臂依然隐隐顫抖着。
衛風彥伸手把阮蓁摟進懷裏,心疼地擦拭她臉上的淚水,“別哭……別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