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鐘意
暮色四合, 覆蓋了不遠處的教學樓。湖畔木荷開得正好,淺茶色花瓣,簇擁着鵝黃色的蕊。
她逆着木荷飄落的清風, 從無人小徑上一路奔來。
而後,張開雙臂,雀躍地給他一個擁抱。
剎那間,仿佛整個世界的美好都落入懷中。
他未防備, 被撞退幾步。
看見她裙裾飛揚,如獵獵花焰。
簡亭靈的笑和歌聲一樣好聽, 又清又柔, 和着奔跑後的喘.息, 輕輕拂在他耳旁。
柯意之擡手, 撫上她的發。
數日不見的深深思念,都付諸于一場懷抱之間。
“剛剛看什麽呢?那麽專心。”
兩人在湖畔随意漫步。
不遠處, 零零散散的木荷瓣漂在水面上,像小小的船。
柯意之默了默:“看你的視頻賬號。”
“啊?”簡亭靈很意外,“你居然連這個都知道。”
“你朋友圈裏轉過。”
她驚詫不減:“可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柯意之無奈,側身看她。
樹影夕色間, 他長身玉立,好看得像首詩。
“你的事, 只要公開說過的, 我什麽不知道。”
在無數個只能和她擦肩而過的日子裏, 他曾加倍留心和她有關的一切。
只希望, 能離她更近一點。
簡亭靈從他眸光裏讀出經年日久的惦念,心裏像被狠狠揉了一下, 沁出酸甜交織的感覺。
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他說過, 不許她再道歉。
天空像面調色盤, 被毛刷般的雲霞一抹,燦然粉金被沉沉墨藍所掩蓋。
簡亭靈默默走路,琢磨着會不會有路人經過,認出他們。
如果不會,她是不是可以,主動跟他牽一下手?
她右手指尖不自在地展了展,剛擡起半寸,又有賊心沒賊膽地收回來。
正在糾結,忽然聽他冷不丁問了一句。
“為什麽不生氣?”
簡亭靈腳步一頓,側頭看他。
“知道我跟剽竊你作品的人合作,一起出歌的時候。”
他眸間隐有愧意,重複道:“那時候,為什麽不生我的氣?”
暮色如墨,視野漸黑。湖畔步道亮起星星點點瑩白小燈。
過了好一陣。
久到柯意之眸色愈發黯淡,簡亭靈才恍然大悟地哦了聲。
“原來你是在糾結這個,我說你今天怎麽怪怪的。”
她快走幾步,到柯意之身前,仰臉看他。
湖光映在她雙眸間,粼粼如星屑。
她環顧一圈四周,确定一個路人都沒有,而且暮色深沉,可見度十分有限。
然後,她一把牽起柯意之的手。
“走,我帶你去個地方。”
–
推開頂樓的玻璃門,便是遼闊的天臺。夜風與星光撲面而來,幹淨而清涼,令心情也變得輕盈。
這裏和幾年前相比幾乎毫無變化,仍是光禿禿一片,除了幾塊高臺,什麽也沒有。
四周的欄杆倒是又加固了好幾層,很擋視線。
柯意之一個沒注意,簡亭靈忽然松開他的手,輕車熟路地翻上高臺。
她纖瘦的身形立于視野最開闊,朝遠方星月眺望而去,眸間熠熠流光。
他忽然有些恍惚。
這場面很熟悉,一如若幹年前,她坐在高處,用一片朱橙色的楓葉吹出歌謠。
那對墨瞳清冷如霜,誰也入不了她眼。仿佛能停留于她眸間的,只有最高遠的晨霞明日。
可是,這次的她卻彎下腰,朝他伸出手來。
那雙墨瞳間寒霜融盡,如四月暖陽,心無旁骛,只映出他的影子。
她問他:“要一起嗎?”
夜風清朗,略帶些涼意。
兩人肩抵着肩坐在高臺上,簡亭靈穿得單薄,微微縮起身體。
下一瞬,她便感到柯意之撫上她肩頭,将她拉入懷中,輕聲問:“這樣還冷嗎?”
他們貼得很緊。緊到連他的聲音,都像是一層層穿過他們的骨骼,染上了熨帖的體溫,才能被她聽見。
“不冷了。”
她的聲音像棉花糖裏的糖珠,甜絲絲地飄在雲層裏。
“你看,我們高中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裏。”
頓了頓,她又輕聲道:“然後,我們高中的最後一次見面,也是在這裏。”
五年前,夕陽下的頂樓天臺,夏風蕩漾,天際碎金煙霞。
他倆站在天臺上對峙,火.藥味十足。
底下的同學們分成兩個陣營,仰頭觀戰,激情起哄,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架勢。
“嗯。”柯意之聞言應聲,看向懷中的她。
他倆差點打一架這件事,她好像一直很在意,為此還躲了他很久。
他也就一直沒提過。
沒想到,她今天會主動提。
縱然已經時過境遷了許久,簡亭靈還是有些尴尬,唇瓣用力地抿了抿,才道:“那個,當時的事情,我并沒有深思熟慮,還給你造成很多麻煩……”
想到被教導主任抓去寫檢查的事,還有他沒拿到表彰的事,簡亭靈的聲音也越來越低:“一直欠你一句道歉。”
柯意之輕輕搖頭:“沒事,我不在意。”
“真的?”簡亭靈半信半疑,“可我明明記得,你當時的表情很不好。”
他性格冷,人盡皆知。但那天的神色卻尤其讓人記憶猶新,那臉黑得,簡直能蓋過夏季正午的毒日頭。
被她這麽一問,柯意之果然默了半晌。
然後嚴謹地更正語言。
“現在不在意了。”
“啊啊我就知道,”簡亭靈慘叫,“你當時肯定很生氣。”
柯意之低頭看她。
而後擡手,捏了捏她的臉。
能不生氣嗎。
她居然為了別的女孩和他的所謂情感糾葛,跑來站在自己的對立面。
他音色沉沉,磨着牙道:“你不相信我。”
簡亭靈舉手投降,說話聲也被他捏得變了形,含混地咕哝:“我錯了,對不起。”
柯意之這才放開她。
她笑着在他懷裏蹭了蹭,渾然不覺蹭亂了頭發。
過了陣才道:“其實,高中的時候,我一直對你很好奇。”
“即使是我這樣的壞學生也知道,”她語氣有些自嘲,“你是一中的天之驕子,回回考試年級第一,身兼數職仍游刃有餘。高中三年,從不越規,從不逾矩。”
“可是,這真的是你想要的嗎?”
她聲音很輕,言語卻有力,一下一下,敲在他心上。
“如果是,你為什麽,幾乎沒有真心實意地笑過呢?”
–
自成年之後,柯意之就很少想起家裏的事情。
關于那個家的回憶,就像一片墨海,苦澀、黑暗、無邊無涯,令人窒息。
被他稱作父母的人,從未真正把他放在眼裏。
他是柯家次子,出生時身體很弱。
據說是因為,母親懷孕時,仍然經常徹夜陪精力旺盛的大兒子玩耍,休息不好的緣故。
現在想想,早在他還未來到世上時,母親已經在他和兄長之間做出了選擇。
降生後的柯意之,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災。就連柯家那樣的家底,都險些養不大。
“就你這種廢物一樣的身體,能成什麽大事?”
這是父親最常說的話。
他熬夜背書、做題,發着燒考出好成績,父母卻并不多看試卷一眼,只會嫌棄他再度生病。
他們帶長子去博物館、畫廊、出國旅行,結識柯家的種種人脈,把年幼的柯意之孤身留在房子裏。
柯意之曾全力以赴地讀書、學習,想要争取,甚至超越兄長得到過的全部榮譽,從而在父母面前證明自己。
但不知從哪天起,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有些人,一輩子也不會改變。
他終于明白,原來父母的愛,并不是所有人的降生标配。
就像他,運氣不好,所以沒有分到。
–
簡亭靈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只是看到他雙眸暗下去,再暗下去,像溺入寂寥海底,沉重得喘不過氣。
她擔心地在他眼前揮揮手指:“意之?”
柯意之這才從濃墨般的回憶裏醒過神來,擡眸看她。
她小小的臉盤湊上來,關心的神色被放大,雙頰粉撲撲,眼睛亮晶晶:“你沒事吧?”
這副純真神色,哪還有半點以前匪裏匪氣的樣子。估計連這座天臺都要感到詫異,畢竟它從沒見過這樣的簡亭靈。
柯意之想到這裏,回憶裏的陰霾已經全部散盡,唇角不自覺揚了揚。
“怎麽沒有真心實意的笑過?”
他接過剛才的話頭,意味深長道:“別人沒見過,你還沒見過麽?”
“……”
這麽說來,無論過去現在,他似乎确實只對她笑,而且笑得十分頻繁,跟對其他人都形成鮮明對比。
結合剛剛自己那句話暗藏的邏輯,“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就會笑得真情實意”……
簡亭靈被撩得臉一紅:“跟你說正經事呢。”
柯意之這才将笑意抿去,不再打岔。
簡亭靈拍了拍發燙的臉,将目光從他身上挪開,艱難地找回一點理智。
她望向遠方鱗次栉比的光點,用講故事的語氣,慢慢回憶着。
“總之,我記得咱倆約架那天,太陽特別好。明亮、炫目,白得像電光,只要看一眼,眼睛就刺得生疼。”
“可是,我當時看着你,卻忽然有一個感覺。”
她從他懷中坐起來,直視着他。
“太陽有多暖,多亮,站在我面前的你,就有多冷,多暗。”
“可我又能從你眼裏,看到一點點,很熾烈的渴望。”
說完這話,對面的他,似乎有一瞬愕然。
如同被人揭穿隐秘。
一枚厚重的保護殼,被敲破一個縫隙。
簡亭靈深吸一口氣,輕聲道:
“于是,當時的我冒出來一個想法。”
“我想給你,寫一首光。”
她看向柯意之。
“這就是《向陽本能》的由來。”
這首歌是寫給你的,沒有你,它不會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