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鐘意
柯朝知道自己是個平庸的人。
小時候背書, 別人背半節課,他得背一夜。長大了,身旁全是一百個心眼的謎語人, 他誰也看不穿,誰也鬥不過。
他知道,自己永遠也到不了父親的高度。
維持柯氏的正常運轉,已令他費盡全力。他在哪都找不到自信, 只有卓婉寧的溫柔鄉,才是他唯一眷戀的地方。
和卓婉寧在一起, 他也會多關心幾句柯謹行。
他不覺得自己對柯意之嚴厲有什麽錯。小時候, 父親對他嚴厲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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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愈來愈濃。簡亭靈心不在焉地翻着書, 擡起頭, 再看一眼牆壁上的藍寶石挂鐘。
晚上十一點。
柯意之已經被叫去了兩個小時。
她雙唇抿得發白,無意識地摩挲着書封面, 拿起手機看了看,又放回去。
冷不丁地,頭頂上忽然傳來“咔嚓”一聲響。
聲音來自樓上,是茶杯摔碎的聲音。
靜了靜, 又是“哐當——”一聲巨響。
有人重重地摔了門。
先前混沌不清的人聲驟然變得清晰:“唱什麽破歌,能被人看得起嗎?”
“一個沒出息的戲子, 也敢頂撞你親老子!”
簡亭靈唰地站起身。
她擡頭看了看天花板, 擡腳朝樓梯處走去。
剛走上幾級臺階, 就看見柯朝腳步生風地離開書房, 只留下個氣勢洶洶的背影。
她加快腳步,小跑上去。
門半掩着, 燈光昏黃。
那黯淡光芒, 如同陳年的苦茶, 潑在他筆直脊背上。
再從他微顫的肩頭,一顆顆滴落下去。
他背對着簡亭靈,仍站得筆挺。
他似乎就是這樣的人。面對家主的雷霆之怒,仍不願罰跪,不願彎腰。
可是,燈光明明傾瀉而下,他整個人卻如同深陷于沼澤夜霧,默然無一絲光彩。
有一種,窒息般的絕望。
簡亭靈眼眶驀地泛酸。
她無意識地揪住胸前衣領,忍住淚意,單手敲了敲門。
沒有回應。
她又輕聲叫他:“意之,是我。”
他身形這才微動了下,像掙破一層厚厚的石殼,轉過來,看向她。
目光失焦一瞬,如傾覆于深海的舟。
手臂上一點猩紅,觸目驚心,劃傷她雙眼。
她這才看見,柯意之腳旁躺着幾片鋒利的碎瓷片,其中一片的尖角上沾着血。
“怎麽回事!”
她不假思索地奔過去:“讓我看看——”
“別過來。”
柯意之反應比她更快,擡起沒受傷的右手,将她攔在幾步之外。
他稍稍擡了下唇角,竟還在對她笑。
“我沒事,這也不是頭一回。”
他輕聲道。
“茶杯碎了,你穿涼鞋,不安全。”
–
回去的路上簡亭靈開車。
夜風微涼,從半開的車窗外透進來。
柯意之戴着黑口罩,坐在副駕上,疲憊地阖着眸。
夜色勾勒出他優越輪廓,卻也如濃稠至化不開的霧,将他徹底籠罩、吞沒。
線條好看的小臂上,正貼着方形的白色繃帶。
還好傷口不深,大概沒幾天就能好全。
簡亭靈無言地開着車,眉頭緊鎖。
她又憤怒,又心疼。
可這畢竟是他的家事。
千言萬語湧到嘴邊,卻一句都說不出口。
柯意之手機忽然響了。
他看一眼備注,按下接通鍵。
“嗯。好。”
他沒什麽精神地應了幾聲,挂斷電話,擡眸看簡亭靈。
僅在這一瞬,他眸間又湧上一點暖意。
“靈兒先回去吧。”
“我臨時有工作。”
簡亭靈微怔了下,險些沒注意到前方的紅燈。
她慌裏慌張地踩下剎車,立刻扭頭看他:“可你現在的狀态……”
柯意之溫聲道:“我沒事。”
他看向前方:“你把我放在那個路口就行。放心,經紀人會來接我。”
“你讓我怎麽放心?”
她立即作出決定:“工作地點在哪?我和你一起去。”
星點驚詫在鳳眸間化開,蕩起溫暖漣漪。
柯意之片刻後才回神,他斜倚靠背,姿态閑散地垂着眸。
“心怎麽這麽大。”他搖頭,“你當娛樂行業,還有人不認識你?”
雖然是這個道理,可她實在不放心讓他在這種狀态下加班工作。
沒機會相互傾吐心聲,至少多陪陪他也好。
簡亭靈抿唇:“那我不進去,在外面守着。”
“不行。”柯意之拒絕得很果斷,“讓你隐姓埋名,陪我熬夜加班?我成什麽人了。”
而且,也不能光明正大地一起進去。
這樣官宣太不正式,對她不好。
他眸光深邃:“聽話,先回去。”
簡亭靈沒法說服他。最終,兩人仍在路口處分別。
路旁靜谧無人,只有一棵盛大的廣玉蘭花樹。香氣馥郁,雲霧般缭繞。
他輕吻一下她前額。
那個吻也像一片單薄的花瓣,沾了深夜的露水,柔軟卻冰涼。
仿佛一陣風吹過,就會消逝不見。
他開門下車,大半身影立即被夜色吞噬。樹蔭影影綽綽地落下來,他眉眼都看不分明。
簡亭靈讀不出其間情緒,只看到,他向她揚了揚手,不達眼底地笑了一下。
孤身回去的夜路,靜得令人心慌。
想和他說的話,想為他解開的心結,像巨石般壓在心口。可最終,她卻什麽都沒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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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亭靈晚上睡得很差,第二天醒來一摸手機,便看到#柯意之 繃帶#的話題已經高踞熱搜榜首。
配圖是他在錄音棚外小睡的模樣。
他睡得不安穩,眉心微蹙。手臂上,一塊方方正正的繃帶十分顯眼。
無數粉絲在這條微博下表示憂心和憤怒,去夜祇和吳寅華的官方賬號底下,質問他們為什麽不好好照顧自己的藝人。
直到中午時,柯意之發了句:[只是非常輕微的皮肉傷,大家不用擔心。]網友的情緒才漸漸平息。
這一別,好幾天都沒能見面。
柯意之的傷很快就好了,卻還要忙新專輯的工作,去了鄰省。簡亭靈也接到十幾份邀歌請求,其中不乏樂壇知名的老資歷歌王歌後。
可她靜不下心來寫歌。
越見不到他,就越頻繁地想起他。
想他獨自被留在昏黃的燈光裏,雙眸沉寂如肅殺的雪夜。
他們仍每天打電話、發消息,柯意之像什麽都沒發生似的,和她随意聊着日常。
可簡亭靈卻沒法對當日的所見所聞視而不見。
她找不到合适的機會和他聊。
靜下來的時候,她翻高中群裏的相冊,發現他總是獨自出現在照片裏。
在籃球場上獨自打球。
做完課間操後,獨自往回走。
學生會室,他獨自坐在首位,給大家開會。
她默默地看着這些高中時被自己忽視的片段,思索着,當時的他,會是怎樣的心情?
就這樣一張張翻看,忽然看到一張,其實早該被删除的照片。
是那張楊柳菁寫給他,又被公開貼在布告欄裏的情書。
學校抓早戀抓得很嚴,但還是有同學在私底下偷偷寫情書。
用粉藍色的信紙寫好,疊得平平整整,放進印着桃心的信封裏。
大家心照不宣地流傳着一個約定,如果情書能被Ta收下,這份感情,就也能被Ta收下。
她忽然有了一個想法。
簡亭靈紮起頭發,坐到書桌前。然後,打開自己那本愛如珍寶的筆記本,從後往前翻,将幾頁空白扯下來。
開始奮筆疾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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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意之從夢裏醒過來。
他臉色不太好,仰望着天花板,出了一會神。
然後起身,給自己接了杯冰水。
這次來鄰省,談的是一首親情主題的歌。制作人一看就知道是在愛裏泡大的孩子,歌詞裏滿滿洋溢着幸福感。
細節很豐富,寫汗濕的工裝,煲湯的砂鍋。
柯意之和團隊都很看重這首作品,它旋律精良,是少見的上乘之作,甚至有作為新專輯主打的潛力。
唯一的問題是,他唱不出那種飽滿的幸福感。
柯意之站在落地窗前。窗外海景幽藍,沙灘純白,好看得像幅畫。
碧海白沙映在鳳眸之間,他握着玻璃杯的手指稍用力了些。
一首好作品來之不易。
他考慮,是否把這首歌留給別人。
門鈴忽然響了。
“先生您好,”是酒店工作人員的聲音,“剛才快遞員來過,有您的加急件。”
柯意之怔了下。
快件是一只大大的紙殼信封。又輕又薄,跟裏面什麽都沒放似的。
柯意之用剪刀沿信封最邊緣剪開。
才剪開就發現,紙殼信封裏,又套着一只小一圈的白色信封。
還用膠水沾得嚴嚴實實,生怕快遞員偷看似的。
柯意之挑一下眉,耐心地再重複一遍剛才的動作。
才剪開一個口,忽然嘩啦一聲。三只方方正正的粉色信封,都從裏面掉出來。
第一只的封皮上寫着:From簡亭靈,To柯意之,落款是高考那年的七月。
是他們被抓去寫檢查那天的日子。
第二只的封皮上,則寫着同樣的寄信人和收信人,只有時間不一樣。
是她來法國找他的那一天。
拆開信封,淡淡的青橘香便從信紙上逸散出來。
信紙上有手繪風格的格子,畫得不直,夾雜着小小的楓葉。
簡亭靈在信裏寫,筆記本撕下來的紙太不正式,她只用來打了草稿,然後又專程去一中門口的文具店,精挑細選出這種信紙。
還酸溜溜地道:你高中收過那麽多情書,肯定覺得什麽信紙都不稀奇吧。
柯意之擡手,輕觸她字跡。
晨光裏,他眉宇輕展,露出幾日以來的第一個笑容。
那墨跡尚且鮮活,應該是昨晚才匆匆寫就。指尖撫上去,仿佛還能觸到她的餘溫。
她高中時已經練得一手好字,時至今日也并未荒廢。
信紙上的字樣,和他幫她寫檢查時,盡力模仿的筆跡如出一轍。
再配上,有點年代氣息的圖案和色彩——
柯意之忽然有種錯覺,這封信,仿佛真的來自高中那年的簡亭靈。
跨越了漫長的時光,來到他面前。
他看到她寫:[想把錯過的那些年,全都彌補給你。]
兩封信不算長,但柯意之讀了很久,從清晨到正午。
窗外的日光漸漸變得耀眼刺目,海水也從郁郁的深藍,變成張揚恣意的碧色。
雪浪翻湧,映入他瞳眸。
他耳根微紅地讀着信,側顏線條清矜優越,被陽光鍍上一層淺金,好看得像電影裏的特寫。
也不知過去多久,他才将前兩封信疊好收起來,拿起第三只信封。
這只的封皮上,仍寫着同樣的寄信人和收信人,只是時間不一樣。
這是一個陌生的日期。
也是他出道後的第一個情人節。
這一年,是他們大學畢業後的第一年。簡家才剛破産不久,他憑借首張專輯初次揚名,兩人還未再度重逢。
前兩個日期都一目了然,但柯意之看不出這個日期的深意。
他有些疑惑地拆開這封信,發現上面只寫着一行字。
[這一封,我自己講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