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邊山海(四十四)
場控反應很快,迅速将提問者的話筒收音給掐掉了。不過提問者顯然有備而來,在發現話筒失去聲音後,她立馬扯着嗓子大聲喊道:“你是不是覺得,八年前只在雜質合集上出現的小說,不會有人發現?”
“蘇大編劇,你啞巴了?你的回答呢!”
蘇近月其實不是沒有應對過這樣咄咄逼人的質問者,甚至接案子走訪調查,甚至在法庭上時,她都好幾次差點被人打了。
可是現在的情形,和她以往所經歷的情形都完全不一樣。
她清楚地看到坐在媒體席的記者們舉起的話筒和閃光燈,還有觀衆席上的觀衆們,向自己投來的或是疑問或是好奇或是鄙夷的神情。
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聲逐漸交融放大,江潮生皺起了眉,他側頭同站在舞臺下面的工作人員使了個眼色,工作人員便心領神會,手一揮,領着保安把這個逐漸開始對蘇近月進行辱罵,話語不堪入耳的鬧事者給“請”了出去。
在鬧事者即将出放映廳門的一剎那,蘇近月從江潮生手中拿過話筒。
江潮生對她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回答。
蘇近月明白,能夠在這種場合,蓄意準備這種問題的,一定是有備而來的,請出這一個提問者,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她能找這樣一個機會,問這麽一個問題,說不定現在方才提問視頻已經由其他在現場的同夥,發布到網上了。
她是一名專業的律師,她知道,有的時候,比輸官司更可怕的是,明明贏了官司,卻在輿論上輸了徹底。
蘇近月知道公關的黃金時間,她知道按照圈內的操作,應該将此事交給專業的公關團隊進行處理。
可是她不敢冒這個風險,她不能因為自己的原因,讓《山海》這部全體主創人員的心血結晶,受到影響和産生損失。
蘇近月拍了拍江潮生的手臂,眼神堅定,她相信江潮生能夠讀懂她,此時并不是意氣用事。
“首先希望大家明白,《山海》這部電影雖然借用了我曾經創作的作品名字和人名,但實際故事已經重新創作,《山海》這部電影看做是純原創也沒有問題。”
“所以,《山海》電影本身,和所謂的抄襲是完全扯不上關系的,這一點,希望在場的所有人都牢記。”
蘇近月握着話筒的手緊了緊,她曾經想象過無數次,面對此事的場景,和她可能會采取的應對方法和措辭,但是沒有一個,成功模拟出現在的情形。
所以說,想象和現實還是有差距的。
不過不知是多虧了在心中的無數次模拟,還是此刻在她身邊站着一起同甘共苦過的電影主創團隊們,又或者她心裏其實清楚的明白,早晚有一點,她要面對這件事的。
蘇近月深吸一口氣,緩慢而堅定地繼續說道:“至于方才那位提問者,對我《山海》原作涉嫌抄襲陳淑儀的指控,我在此回答,我沒有抄襲,并且後續我會通過一個公平公正公開的形式,給與公衆一個合理和滿意的交待。”
蘇近月自然不是個沖動的人,她可沒忘記,現在還是在《山海》路演的舞臺上,不管她現在澄清的事實真相如何,都會被在場別有用心的人掐頭去尾的進行編輯,然後發布,引導節奏。
所以,蘇近月沒有着急放下話筒,而是接着微笑着說道:“另外,可能很多人都知道我的主業是一名律師,既然現在關注度聚焦到我身上,我也趁勢科普一個小知識點。”
蘇近月斂起笑意,神情嚴肅地掃過場下的觀衆席:“如果掐頭去尾、惡意剪輯發布視頻的,可能會構成‘诽謗罪’。根據《刑法》第二百四十六條之規定,以暴力或者其他方法公然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實诽謗他人,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剝奪政治權利。”
蘇近月此言一出,場下頓時一片嘩然。
當然,同時沸騰的,還有在網上實時吃瓜的網友。
網友們大致分為三派,一派覺得蘇近月好霸氣好潇灑,不愧是在法律界叱咤風雲的女神,一派覺得這怕不是有人看《山海》紅紅火火、蒸蒸日上,眼紅了故意來搞事。
而更多的人,則是翻出來不知道從哪兒流傳來的,收錄了陳淑儀那篇出道作的那篇雜志,對比發現,确實雖然《山海》整體故事可以說是已經改的面目全非了,但是兩位主角的人設,已經大體的設定,确實極為相似。
所以,關于蘇近月抄襲的争議,并不是空穴來風。
更何況,陳淑儀可是專業作家,這幾年一直有出版作品,這蘇近月是一個律師,所以說這作品,肯定是蘇近月抄陳淑儀的啊。
“這不就是刻板印象!”江潮生翻看着網友的言論,下結論道。
他義憤填膺半天,卻發現蘇近月正專心致志在筆記本電腦鍵盤上敲打着,看起來好像沒有半分受到先前那個質問者,以及現在網上鋪天蓋地讨論的影響。
“你不生氣?”
蘇近月把注意力從電腦屏幕上分出一半給了江潮生,敲打鍵盤的動作卻仍舊沒有停:“他們說的又都不是真的,我為什麽要生氣?”
江潮生一時間竟有些無言以對,他知道蘇近月不是個感情用事,甚至是個相當理智,極少受到外界影響的人,但是現在網上可謂是鬧的血雨腥風,蘇近月仍然是不動如山,倒是真的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蘇近月說的是有道理,可是真正能做到的這件事,又有多少呢?
蘇近月打了會兒字,見江潮生沒有出聲,才反應過來,江潮生也是在關心自己,自己方才的回答未免有些過于冷淡了,于是便保存了文檔,歪頭看了看江潮生:“而且,我這不是正在解決問題嗎?”
江潮生在蘇近月招手示意下,收起手機走到蘇近月的電腦旁:“這是,起訴狀?”
蘇近月點點頭:“是啊,我和陳淑儀的事情有些複雜,我曾經想過其他的解決辦法,但是現在看來,可能只有對簿公堂,才是最有效的方法。”
蘇近月的表情看上去有些落寞,或者換句話說,江潮生沒有想到,在蘇近月的臉上能夠看到落寞這種表情。
“有什麽事,你可以和我說。”
蘇近月笑了笑:“這可是一個聽起來不怎麽精彩,甚至有些狗血的故事。”
不過說出來也好,這個事情埋在她心裏,已經足夠久了。
是時候讓這早就成為內心深處一道影子的故事,重見天日,解脫消散了。
—–
八年前。
建寧大學宿舍。
“蘇蘇,你有沒有考慮出國留學還是保研啊?”舍友接過蘇近月幫忙帶的食堂打包盒飯,拉着蘇近月坐在邊上的椅子上,一臉八卦地問道。
蘇近月搖了搖頭:“我還沒有考慮。”
“欸?你這麽高的績點,可得好好考慮。王老師好像一直希望你做她的研究生呢。不過公費留學的名額全系就那麽一個,你放棄也挺可惜的。”另一個舍友聽到讨論這個話題,立馬拖着椅子湊了過來,熱心提供了相當多的最新情報。
“哎呀,你瞎操什麽心,人家蘇蘇可是司法考試都過了的人,說不定畢業直接去紅圈律所做大律師了。”
舍友們的讨論讓蘇近月有些不自在,之前她和舍友們算不上多親密,可是最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臨近畢業、分別在即,舍友們突然對她親近許多,也總是愛拉着她讨論工作、保研或者是出國的事情。
“我去圖書館了。”蘇近月背起電腦,比起宿舍,還是安靜的圖書館讓她覺得更加舒适。
蘇近月推開宿舍門沒走兩步,便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她回頭,發現是舍友之一追了上來。
舍友笑意盈盈地看了看她,再看了看她的筆記本電腦:“還在搞創作呢?”
蘇近月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她喜歡去圖書館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她喜歡寫點小說,搞點創作,在宿舍裏寫,舍友們經過都能看到她在寫小說,總是喜歡開她玩笑,起哄喊她什麽大作家。
舍友拉起她的手:“害羞什麽,有自己的興趣愛好是好事,我不是也加入了校新聞部和文學社,經常給校報和校刊寫點東西。你之前投給校刊的文章,還是我校對編輯的。”
舍友觀察着蘇近月的表情,原本的笑意漸漸淡了下去,也松開拉着蘇近月的手:“啊,你是不是壓根就沒看我帶回來的校刊,也根本沒注意到上面,跟在你作者名後面的編輯就是我啊!”
蘇近月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她總不能告訴舍友,其實不管是校刊和校報,都被她拿來圖書館占座,和墊筆記本電腦了吧。
眼見舍友開始失落起來,蘇近月連忙安慰舍友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畢竟校報校刊有什麽活動,不還是你經常告訴我的嗎?”
見蘇近月這麽說,舍友破涕為笑,勾住蘇近月的手臂:“對嘛,這才是我的好舍友。對了,最近畢業季獎金,校刊準備出個特別版,你有沒有什麽新作品?”
“有是有,我回頭還是老樣子,發校刊的投稿郵箱。”
舍友戳了戳蘇近月的手臂:“我說你就是死腦筋,有校刊的編輯在這兒,還投什麽郵箱?”
“再說,這期特別版時間緊任務重……作品在你電腦裏嗎?”
蘇近月點了點頭。
舍友一拍手,很高興的模樣:“太好了,那這樣子,我現在就回宿舍拿個U盤來把文章拷了,然後就去校刊室那兒校對編輯。”
還未等蘇近月回答,舍友便如同臺風一般飛回了宿舍,再迅速卷着U盤飛了回來。
“就在這兒拷嗎?”蘇近月把電腦包放在走廊過道的消防栓上,感覺這件事說不上來有哪裏不對,卻在舍友催促的動作示意下,一時間沒空去仔細思考。
“對啊,你等會兒不還要去圖書館嗎?”舍友看起來很為蘇近月考慮的樣子。
蘇近月打開電腦,将舍友的U盤插入,而後将自己最新完成的一篇中篇小說拷入其中。
蘇近月收好電腦,将U盤還給舍友:
“那就麻煩你了,淑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