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管,至少要四十萬,沒四十萬我老公就沒得救。”
“最多四萬!我們不是賠你們,是可憐你們,搞清楚好不好?”
勞動部門給雙方做工作,一開始雙方都不讓步,時間一長,雙方還是都讓步了,達成了協議。最終廠方賠了六萬,條件是要立下字據,此事了結,以後再不追究。
拿到錢後姐夫馬上就從醫院出來,這工是打不了了,先回老家去,死在家裏總比在外面強嘛。
陳功和姐姐還是勸他到醫院裏繼續治療,但他們自己也清楚,那六萬塊錢是救不了命的。姐夫說了,決不幹人財兩空的傻事,這六萬塊錢是他留給妻兒老小的最後一筆錢了,他叮囑他的妻子,這筆錢一定要存好,不到萬不得已不許動用,将來兒子上大學或結婚才能拿出來用。
妻子不忍心就這麽回去等死,丈夫說,回老家去,在農村老家休養,不幹活,也找些鄉間的中藥試試,不比這裏強?這裏弄口水喝都要錢啊。
于是兩人只得回老家。不到兩個月姐姐又出來打工,大半年後姐夫在老家去世,姐姐還是繼續出來找活路,不過不到工廠上班了,開始在市場上用一臺縫紉機做點給外來工縫衣改衣的小生意。這都是後話了。
這場家庭災難如此無奈地了結後,陳功決定去北京一趟看看區志華,這時離他們計劃在北京相逢的日子已過去好幾個月了,區志華已正式開始了研究生的學業。
陳功第一次來到北京,他見到了區志華,可激動不起來。區志華說,留在這裏吧,陳功無聲地搖搖頭,說來這一趟只是看她一眼,因為他們有約在先,可他還得繼續去謀生,以前的想法太不現實。他把自己的情況和想法一一分析給區志華聽,區志華無言以對。
區志華說她原以為來到北京讀研後,以前被兩家積極謀劃的婚事會自然告吹,但那位公子也厮跟來北京讀委培研究生了,如今兩人在一個校園裏上下學,家長們在省城繼續謀劃着兩三年後的婚事。
區志華說:“我們是不是真的沒有緣分?還是愛情刻意考驗我們?”陳功說:“我們有緣,不然不會在今生相遇,更不會相愛,只是我沒有能力抓住緣分。”“那麽我們怎麽辦呢?我現在越來越沒有信心了。”陳功說:“忘了我吧。”
“忘是忘不掉的,我用剩下的這點青春來等你吧,你也要等着我。”
陳功和區志華匆匆道別後又踏上了南下的列車,再次回到特區。這所被他厭惡的城市比其它任何地方更适合他生存一些。
他先去金權家取一點自己的行李,金權不在家,錢芹在家帶着已一歲多的小孩。拿了東西他就走,臨走時錢芹看着他不斷地搖頭,仿佛是在否定他陳功的一切,說:“又要去住店?”陳功笑笑,默認了。錢芹說:“真是和剛來時沒有一點變化,還是要改一下為好。”陳功感到這種居高臨下的評語和建議包含着無窮的優越感和不屑。
陳功有些工作經驗了,找一份工作是不會有太大的問題,但他又沒有多少錢了,到浙江去一趟,把積蓄差不多都花光了。他實在不願去找金權文駿他們借錢,先随便找一份事混着再說吧。于是,胡亂投幾份簡歷後,當有一家離關內很遠的廠子讓他去面試業務員時,他毫不猶豫地去了。
面試他的是一位小姑娘。這位小姑娘裝得很老練的樣子,問着一些不知誰教給她問(她自己顯然不懂)、看似專業其實很弱智的問題,陳功回答了幾個問題後發現這小姑其實沒有真正聽懂他的回答。陳功想,這是一家什麽破廠子哦。随後又想,也好,管理不嚴格的地方還好混一些,就在這裏落一段時間腳吧。陳功打定主意後就開始添油加醋吹噓自己的銷售經驗,聽得小姑娘一愣一愣的。後來小姑娘拿來兩張紙,一張上面打印了一些英語擇題,讓陳功做,陳功心想,樣子裝得還挺正宗的,裝着一本正經的樣子做好了交給這個小姑娘。小姑娘這時又給他一張紙,讓陳功大吃一驚,居然是類似那種在中學和大學曾經考過的政治選擇題,這讓久經面試的陳功也搞不明白了,不過他也很快交了卷。小姑娘拿着陳功的答題進去了一會,出來對陳功說你被錄取了,随時可以過來上班。接着就把廠子裏的情況以及陳功作為業務員的薪資等給陳功說了一遍。陳功就稀裏糊塗地成為了這家‘臺灣人的廠子’的一員。
這位小姑娘就是蔡芳芳,其實也不小了,初次見到陳功時已二十一歲,出來打工已整整五個年頭,比陳功的工作時間差不多還長兩年。
開頭三個月,陳功比較清閑,因為有底薪,也不太着急,既來之,則安之,對他而言,哪裏不是一個人生小站而已?當他大致弄清了這個廠子內部的情況,以及從老業務員那裏知道老板是個什麽東西,對業務員采取什麽卑鄙伎倆後,陳功就決定了今後在這裏的混法。
老業務員們說:“關鍵是把蔡芬芬搞定,你別以為是一傻妞,不好對付!對老板言聽計從,也不知圖什麽,一個月拿個千把多塊錢,倒真以為是老板的心腹和管家了。”
蔡芳芳對陳功明顯比其他人好多了。特別是有一次,她在電腦上用EXCEL做員工的工資表,邊用計算器計算,邊往格子裏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填,陳功在旁邊看着都急了,主動說我幫你弄一下,保證你一會功夫就搞定。蔡芳芳不相信,說她專門練過打字,不信陳功比她快。陳功說看他弄一下就知道了。
當陳功在表格裏添加了點簡單的宏語言程序後對蔡芳芳說,每頁表格只要填其中一兩欄,其它欄就自動填上了,蔡芳芳不信,陳功讓她試一下,一試果然如此,蔡芳芳高興極了,不禁對陳功刮目相看:
“你要教我哦。”她頭一次不用那種一本正經的語氣,而是用一種女孩子特有的略帶嬌嗔的語氣對陳功說話。
陳功當然說沒問題。從此蔡芳芳和他都成了‘自己人’。這個工廠,包括她蔡芳芳自己的許多秘密蔡芳芳都毫無保留地說給陳功聽。陳功想,真是個孩子,幸虧是他陳功,要是別人,不知被利用,被欺騙得多慘。當陳功把這個意思說給她聽時,她說:
“你以為本小姐對每一個人都這麽好啊?知道你是好人才對你這樣,身在福中不知福。”
蔡芳芳告訴他,工廠招人都是她在招,像業務員什麽的,她只招學歷不太高的人,“頂多是個大專”,因為怕“太厲害的人把我擠走了怎麽辦?”對陳功是個例外,陳功給她的第一印像就是個好人。陳功問何以見得?
“不知道,反正就覺得和別人不太一樣。這年頭,外面混的人,有幾個不是損人利己的東西。但你不給我這種感覺。我相信自己的感覺。”蔡芳芳說面試他那天,那兩張考題是她從自己複習的成人自考試題中選出來的,她想看看陳功是不是貨真價實的大學生,一對答案,全對了!當時就對他另眼相看。
“你可要幫我喲,我報了成人自考,才過了兩門,太難了。”蔡芳芳說。
陳功說:“讀那麽多書幹什麽?純粹是自找苦吃,你看我讀了這麽多書有什麽用?還不是一個打工仔,現在被你這沒讀過大學的人領導。”
“反正我就佩服有真才實學的人。你混的不好是因為你太善了,不狡猾,不狠!”蔡芳芳說:“要是我讀你那麽多書,哼,我看誰敢小瞧我,我一定做大事,賺大錢。唉,現在這種日子真沒意思。”
蔡芳芳對陳功真是不錯。工廠人不多,夥食還行。陳功每天除了睡覺外不想在集體宿舍裏呆着,每天吃完晚飯就到辦公室上上網,蔡芳芳雖說在廠裏有一個單間,自從陳功來了後這個時候一般也在辦公室裏看書自學,方便向他請教。于是每天晚上買菜的人就來辦公室向蔡芳芳請示第二天買什麽菜,蔡芳芳總是問一下陳功想吃什麽,這樣每天陳功都能吃上自己喜歡吃的菜。
蔡芳芳還把以前離職的老業務員留下來的業務資料交給陳功,這可幫了陳功一個大忙,他利用其中一個以前業務員留下來的資料,毫不費力地把別人當初進行一半的一個業務恢複了起來,并很快做成了一個訂單。蔡芳芳說,太好了,你在三個月內拿到了訂單,你可長呆下去了。
陳功哪裏會想在這種地方長呆下去。知道他的想法,蔡芳芳又掩護他以跑業務為名,在上班時間出去找工作。
但是陳功對找工作有點疲了。他感覺自己有點老了,沒有剛來時的那種沖勁了。他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偷偷摸摸地出去找工作,但并沒有全身心地投入進去,結果可想而知。他安慰着自己,這是因為自己是想不找則已,找就找特別好的。有幾次有公司有意雇傭他,他又想,說不定還不如這裏呢,就放棄了。他想,自己這到底是怎麽啦?是不是來這裏之後,有蔡芳芳關照,在生活和工作上沒有太多的煩惱,吃得好,睡得香,日子過安逸了,人過得有點懶了?他問自己,覺得好像是,但又不敢承認,如果真是這樣的話,自己就完了。他天天告誡自己,不能這樣了,尤其是當偶爾收到區志華的短消息後(這時他們以手機短消息保持聯系)他會專心致志地找幾天工作,但過幾天勁頭一過,又緩下來了,他對自己毫無辦法。“莫非這一輩子就這麽混過去了?”他有點後怕地想。
這時他已很少和金權和文駿他們聯系,不僅是因為住得遠,主要是他不想看到和別人生活對比的強烈反差。再說大家都是二十好幾奔三十的人了,各有各的生活,大家都有點疏遠了,好在有手機這個好東西,大家都還保持着聯系。
一個周末,好久不見的文駿去來到他這裏,陳功看到他這次開的車和以前不同,就問是不是升了官,換了坐騎。陳功知道,他一向私用單位的公車。文駿說:“看清楚!自己買的私家車。今天專程過來接你去金權那裏,他買了房,叫我們過去暖暖屋。”
“原來如此,我說我怎麽有這麽大的面子讓您親自來接,是來在我這窮人面前顯擺一下。”陳功這才想起前幾天金權好像給他說過這事,他差不多都忘了。
聽說有車進關,蔡芳芳非要搭順風車,陳功沒法,只好帶她去。
“喲,新鮮啊,泡了個新馬子。”文駿見到陳功帶着一個女孩上了他的車,誇張地說。
陳功給他們簡單介紹了一下,蔡芳芳不相信地問:“你們真是同學?真的是同學?真看不出來。”進了關蔡芳芳并不單獨行動,而是和陳功一起去了金權的新家。文駿指着蔡芳芳對金權他們說:“陳功的馬子,想不到吧,這小子終于開了竅,破了處男金身。”金權說:“哦,陳功的女朋友,歡迎歡迎!”氣得陳功有口難辯,蔡芳芳倒是大方,自然地笑着,一點也不惱。她看着金權家的新房子,感嘆不已,說什麽時候自己能在這裏有這樣一套房子就好了。聽金權說要好幾十萬,連連咂舌。
“唉,這下算是把自己賣給銀行了,月月給銀行打工。”金權好像發福了,“不過總算妻子,兒子,房子都有了,以後票子會有的,車子也會有的。”金權還是一直做着平面設計,富貴不足,溫飽有餘。
回去的時候文駿沒有開車送他們,叫他們打個的。又不趕時間,他們當然不會去浪費那個錢,轉了兩趟公交車,很晚才回到了廠子裏。
“你看,你朋友們過得真好。人和人的差別怎麽這麽大呢?”蔡芳芳既像是在問陳功,又像是在思考一個問題。
“你不是說要進關辦事嗎?你辦了什麽事?”
“不辦事不行嗎?”
“不辦事你要跟我一起去那裏幹什麽?”
“你生這麽大的氣幹什麽?你是不是覺得人家把我當成你的女朋友很沒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