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人
趙令淵一直仰着頭看天上的孔明燈。
那一團搖搖欲墜的火焰就這麽慢慢地飛入深空之中,離地越來越遠,離天越來越近,眺望過去似乎真的和星星連接起來。
好半晌他的嘴唇才動了動,聲音幾不可聞。
是一句帶着滾滾思念的呢喃。
“……爺爺。”
這句話如同鑿開冰層的裂紋,無數僞裝頃刻崩塌,他眼中的燈火和星星模糊起來,在通紅的眼眶裏碎成一團,流過臉頰落在了顧茵手背。
顧茵望着這個不熟悉的他。
如此脆弱彷徨,像個囚困在濕地裏掙紮不得的飛鳥,讓她意識到自己做得是對的,每個人都有需要保護的時刻,趙令淵也不例外。
于是她伸出手輕拍他的背,就像她曾經見過的趙爺爺那樣。
星星在他們頭頂閃爍,長長的繩線仍牽在手中,直到操場外面劃過手電筒的照明光線,腳步聲由遠及近,應該是保安過來巡邏了。
這要是被抓到估計得通報全校。
顧茵趕緊戳戳他:“今天電話就打到這裏,咱們明天再來。”
趙令淵的氛圍被破壞,扭過頭通紅的雙眼望向她,傷心又可憐,“不,我還要打。”還死鴨子嘴硬呢。
顧茵連忙安慰:“欠費了欠費了,明天充個話費再說。”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手忙腳亂地扯回繩線,吹滅裏頭的火燭,将燈籠收起來裝進書包。
趙令淵也不幫忙,就那麽幽幽看着。
兩人悄悄返回宿舍樓,冷不丁聽見他問:“你搞那個電話線,該不會就是因為學校不讓放孔明燈,便于回收吧。”
前段時間很流行放飛孔明燈,有個地方甚至因此發生火災釀成慘案,當時顧茵就信誓旦旦說絕對不會效仿他們,所以這個繩子的真正意圖,不是沒有可能。
僵硬的顧茵眨眨眼,狡辯:“你想多了,我一心一意為你好,你居然還懷疑我,趕緊回宿舍,等會兒就要熄燈了!”言罷倉皇逃竄。
被一個人落在原地的趙令淵望着她的背影。
唇角微微揚了揚。
–
臨近高考這一年,兩人約好了一起去蒼山看日出。
他們準備好所需物品,背上行囊買了火車票,在周五放完學後出發。火車上的環境又小又嘈雜,兩人訂的中下硬卧,顧茵就睡在他頭上。
火車剛啓動那會兒,她嫌棄中間的空間太小,于是坐到下面趙令淵的床上,跟他一起看恐怖片。
畫面中播放的是一個小鎮的靈異故事,看得顧茵屏住呼吸專注極了,就在氣氛到達驚悚頂點的時候,旁邊的趙令淵忽然笑出聲,原本緊張的氛圍瞬間變了味兒。
趁她發火之前,他率先解釋了:“還記得你小學天天上課不好好聽講,偷偷在底下看鬼故事書的事兒嗎?”
俗話說揭人不揭短,可他偏偏逮着她的短處說,“你還把我騙到你家想吓我,結果被我吓得屁滾尿流哈哈哈哈。”
顧茵大怒,一拳打得他嗷嗷慘叫。
“你才屁滾尿流,你最喜歡屁滾尿流!”
“是是是我喜歡我喜歡,再打我肋骨要斷了,你這一拳頭下來堪比胸口碎大石。”見她那鐵拳又拎起來,趙令淵趕緊抱住自己往角落縮了縮,“大人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顧茵知道自己力氣大,揍他的時候都收着的,此時見他故作姿态,哼一聲繼續看鬼片。
角落裏的趙令淵順勢斜靠在牆上,調了個舒服姿勢,歪歪扭扭地笑看她。
蒼山風景聞名天下,尤其以日出最為壯觀,每天夜爬者不在少數。
第一次參與這麽熱鬧的集體夜間活動,兩人顯得都很興奮。趙令淵平日裏在學校一貫能裝,可顧茵深谙他的本性。
這會兒他拿着手電筒陣陣壞笑,故意一閃一閃照她的臉,氣得顧茵狠狠瞪他:“天天說我幼稚,你才是幼稚鬼!”
笑鬧中兩人走了整整一個小時,實在撐不下去,短暫坐在臺階上休息。顧茵雖然天生力大,可體格看上去也就一般,而且她從不鍛煉,走這麽久全憑天賦和信念。
至于說趙令淵就更慘了,完全不複先前的精力充沛活蹦亂跳。他平日倒是勤于鍛煉經常跑步打球游泳,奈何課業壓力大,鍛煉畢竟有限。
但要論死鴨子嘴硬,他排第一還真沒誰排第二。
明明自己都腿軟,還在她跟前晃悠:“前面馬上到緩沖臺了,可以好好歇息,你看你腳都擡不起來,要是跟我撒撒嬌,我就扶你上去。”
他倆原本自負年輕,連登山杖都沒有拿,此時全靠實打實的體力。
自從過了初中蒙昧無知的年齡後,顧茵就再也沒跟他撒過嬌,可本質上的她從未改變過,真要是能讓趙令淵扶自己上去,這算個什麽。
她歪歪頭甜美一笑,含糖量直接超标:“你說的哦令淵哥哥,幫幫我嘛~”
趙令淵有一瞬間的呆滞。
人跡熱鬧的山道仿佛慢了下來,兩側爛漫的燈光映照在她的臉上,給彎彎的眉眼、盛了星星的眼睛披上一層美麗的光暈。
他紅了面頰和耳尖,幹咳幾聲:“行,我一向言而有信。”
顧茵歡呼一聲攀上他的胳膊,兩人扶持着來到緩沖臺,終于在淩晨四點抵達山巅。
累癱了的他們躺在鋪開的野游布上,把租來的大衣蓋在身上,在低垂的、幾乎觸手可及的浩瀚星幕下,困乏地眯着眼睛仰望天空。
絲絲涼風吹來,把她長長的一縷頭發吹到趙令淵臉上。他這會兒同樣疲倦萬分,于是懶洋洋開口:“喂,你頭發吹到我臉上了,把它拿開。”
顧茵一動不動,只感覺手腳都不是自己的了,大眼睛一合一合快要睡着:“累,不。”
“你這人,你的頭發你不拿誰拿?”趙令淵扭頭跟她講理,卻發現她已經睡着了。他止住話語,靜靜看着她的面容,笑了笑,拿出手機定時,便也在這星河中悠然入睡。
片刻後手機響起。
趙令淵睜開眼睛,方才還混沌的天空躍出一席薄薄的赤金,雲海翻滾在鴉青色的餘陰中,仿佛漫天的棉絮,又仿佛萬馬奔騰過的疆土,而一片小小的太陽就沉浸在其中緩緩上升,劈開萬丈浩瀚光芒。
驚豔至極的景色令人心神搖曳,他連忙轉身把旁邊的顧茵叫醒:“太陽出來了,快來看!”
“什麽太陽,我不要太陽,我要吃肉夾馍。”顧茵嘟嘟囔囔,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睛,尚且潤澤着水光的眸中便倒映出這方震撼。
兩人久久沒有發聲。
旁邊的人和他們一樣。所有人都沉迷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鐘靈毓秀中。
直到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圓潤的太陽完全升起,輕薄的赤金色變成了明亮的橙和紅,顧茵才打破雕塑似的寂靜,撫摸着自己圓潤的小肚子。
“我餓了。”
“咕咕咕……”肚子應景地叫喚。
“我要吃肉夾馍。”
趙令淵:“……”所謂不解風情,一定就是這樣的。
附近有許多名勝古跡,從山上下來填飽肚子,他們買了芙蓉園的參觀門票。
這是一片古色古香的唐代建築風格園林,在門口租了唐裝換上,待撩開布簾走出來,面對面的兩人都愣了。
已經十七歲的趙令淵不但臉長得俊、個兒高,氣質更是出類拔萃,帥氣的唐裝穿上愈發顯得長身玉立卓爾不凡。
店鋪的老板娘大抵更喜歡小姑娘,專門免費給顧茵化了妝梳了頭,雖然樣式簡單,卻和大方明媚的花間裙相映襯,臂上長長的披帛調皮又顯韻味。
她笑盈盈地朝着趙令淵揮手,背後背了個粉紅色的書包,像電視劇裏穿越時空的少女。
“哇,你好帥!”她不吝誇贊道。
“你也很漂亮。”趙令淵矜持地收下贊美,相互奉承。
兩人一路吸睛無數,在亭臺樓閣、書法山石、小橋流水、碧瓦回廊間拍下各式照片。然而倒黴的是,正逛到起興,天上忽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他們藏到一座小庭院,這裏稀稀疏疏的還有其他幾個落腳的游客,只不過人家更願意到後院專門給旅客歇息的屋子裏聊天,于是前院只剩下他們倆。
院子中央有一池蓮花,粉白相間開的好看。
兩人坐在屋子裏看着蓮花池,顧茵突然想到什麽,問他:“你馬上就要高考了,緊張嗎?”
“緊張。”他點頭。
“那你想過要去哪個學校嗎?”
“你很想知道?”他反問,漆黑的眼睛專注地望着她,倒叫顧茵忽然緊張起來,結結巴巴:“想、想知道。”
趙令淵立時笑了笑,這笑意直達心底,讓他整片眼眸盛滿了柔和。他屈起手指在她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我要去京大,我會在京大等你。”
顧茵哎喲一聲捂住額頭,瞪他:“說的好像你一定能考上似的。”說的好像我一定會考上似的。
他涼涼地白了這人一眼,不再搭理她,目光落在垂簾的雨絲上。
顧茵跟着望過去,不知不覺便入了迷。
二人誰都沒再說話,卻也都不必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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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以後。
一場并不盛大,但洋溢滿了幸福的婚禮在市郊的酒店莊園舉辦。
到場的新娘新郎雙方家人顯然相識已久,彼此熱絡地聊天,看模樣像是早就結親多年了似的,反倒讓其他來賓一愣一愣。
有賓客朋友狐疑不已:“他們倆該不會早就結婚了吧?今天是第二次舉辦婚禮?”
“原來你也有這種感覺?”其他賓客唏噓。
詩禮樂聲中,穿着珍珠婚紗、蒙着面頰的新娘被父親交給花廊中央的新郎。新郎站的筆挺,帥氣的臉上布滿了紅暈,說不清激動還是緊張。
他牽過女孩柔軟的手,一起走到神父面前,共同發下誓言。
精美的戒指被互相嵌套在手上,那是自願步入愛人枷鎖的證明。
并不是所有的束縛都代表痛苦,有時候恰恰相反,正因為太過牽挂,才會想一生一世陪着TA。
所有的賓客歡呼鼓掌,花童灑下爛漫的花瓣,他們牽着手站在祝福的中央,臉上挂滿了笑容。
或許遙遠的未來裏,随着時光流逝、春去秋來,這樣的笑将會逐漸年邁蒼老,但始終有那麽一樣東西藏在彼此的眼眸中,溫柔缱绻,永恒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