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古硯
這群書生顯然很有禮貌,而且腦瓜子清醒,他們雖借住在這裏卻并未取用分毫。王廉馮發現床榻上空空如也,每個人都是用自己的被褥打地鋪。
甚至燃燒的油燈也不是屋裏原本的。
而是另外多出來的一盞、明顯和其內精致風格不同的發黑簡陋燈盞。
所有的書生都醒了,其中一人慚愧道:“擅闖府宅,不如咱們這就去向主人賠罪,我等只是暫借宿一晚想必主人應當不會怪罪?”他不确定地說。
“不妥不妥,夜深告罪實則不雅,不如天亮再去。如果主人介意,我們自可各出住資。”
衆人出聲争論,王廉馮卻插話:“你們最好不要去。”
“為何?”書生們紛紛不解。
看看洞開的門扉,王廉馮親自将其關上,招呼書生們圍過來,壓低嗓門小聲道:“此間主人非人,而是一懸火夜叉。客人們也都不是好物,全是來自天南海北的妖精邪怪。我受邀而來,方才在宴上聽他們講述各自故事,其中多有吃人者,你們要是去,可就危險了!”
衆書生駭然不已。
望其眼神瑟瑟:“公子可是吓唬我等?”
王廉馮嘆息,搖搖頭:“我說的話千真萬确,你們最好現在就離開,千萬別去找他們。”
窗外寒風呼嘯、冷氣十足。
書生們面面相觑,上下看看他。其中一人突然道:“若真如公子所說,那夜叉邀請的全是妖怪,公子豈非其中一員?為何施善于我輩?公子若果真妖怪,便變化形态一觀,吾侪當立信不疑!”
“……”
王廉馮說不出話來。
我本來就是個人,變個屁啊變!
見他不吭聲了,方才起了一身冷汗倒豎汗毛的書生們心中暗罵此人太好作弄人,大半夜的不睡覺跑過來吓唬他們。
只是他們本就是君子,何況只是借宿者,不好發火,便朝王廉馮拱拱手,幾人讨論一番最終決定明天再去向主人辭別告罪。
王廉馮無奈,只能離開。
其實想想也挺正常。若是從前突然有個人跑過來跟他說,有一天你會在晚上被兩個寸長的竹葉童子叫醒,參加一場稀奇古怪的妖精盛宴,見到幾個結伴借宿的古代書生,他也不會信。
志異傳說,往往只有親眼目睹才會知曉其真實存在。
花了好久時間終于摸索回房間,走的腿腳酸痛。将那幾個不信自己規勸的固執書生抛之腦後,他躺到柔軟的床上閉上眼睛,心想說不定自己是在做夢呢,夢醒了啥都消失不見。
想着想着,便擁着棉被沉沉入睡。
次日天蒙蒙亮,外頭響起幾聲銅鑼敲擊的提醒,門外又傳來婢女呼喊,他茫然地從夢鄉中蘇醒,環顧四周,心驚肉跳。
居然真的不是夢。
我真的來到那硯中小院了。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呆呆傻傻地在婢女提示下用溫水洗了把臉,接過牙刷子開始刷牙,入口的牙粉清新中帶着微微苦澀,忍不住好奇的他詢問得知,是用生姜、升麻、旱蓮等混合所制。
等收拾完畢邁出自己的屋子,天空中朗日高懸。
王廉馮又一次驚愕了。太陽?哪來的太陽?按理說竹林硯擺在自己卧室,就算他進到竹林硯中位置應該仍然沒變。昨天晚上的月亮星辰他還能當成是卧室頂中央的大小燈帶,現在冒出來的太陽是怎麽回事?
我該不會直接穿越異世界了吧?
環視四周陌生又熟悉的小院,忍不住頭皮發麻。我還能回得去嗎?
到了宴廳,妖怪們已經齊聚一堂。
王廉馮見他們有的尚且打着哈欠,心中的恐懼退卻不少,反正來都來了,就算死也得把這場異宴赴完。
宴席上擺了許多美味珍馐,杯盤筷箸皆奢美無比,看得他目不暇接。這夜叉日子過的可真精致,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麽講究人兒呢。
衆妖開始用膳,剛吃了一會兒,忽聞宴廳門外響起幾道陌生交談,言辭之中滿是驚嘆唏噓:“原以為已是整座府宅,想不到我們住的竟只為其中一苑!此間主人好生闊綽!”似乎是昨天那群書生。
宴廳內,妖精們奇怪道:“夜叉兄又宴請了哪方神仙?居然今晨才到,未免來得太遲。”
那單單一長發巨眼的頭顱在座椅上滾動幾圈,眼中光芒大放,竟似洞過了門板看穿外面,驚喜地笑嘻嘻:“書生!來得是幾個細皮嫩肉的人間書生!”
宴上諸妖皆嘩然。
一具雙臂各長一眼、雙腿各長一嘴的無頭走屍十分高興,連連稱贊:“還是夜叉兄想得周到,人間書生肉滑爽口,煎炸煮烹無不風味俱佳!你我有口福了!”
另一妖怪反駁:“背灤兄哪裏話,吃人自然要生吃,用金刀切以薄片,蘸取醬料,聞其掙紮痛哭,方才叫一個鮮活美味!”
主座夜叉微笑聽衆妖各執一詞,擡手示意他們安靜。
“諸君卻是說岔了,這群書生只是過路借宿,非我所備餐食也。不妨請他們進來問上一問,若願意留于我輩享用,自是再好不過。”
妖怪們紛紛起哄。
王廉馮聽的嘴角抽搐。
偏偏這會兒書生們已經近至門前,裏頭具體說些什麽不甚清楚,只能聽得出熱鬧非凡。想不到居然正巧碰上主人宴客,而且客人似乎還不少。
宴中冒然闖入,似乎失了禮數。
正在書生們躊躇猶豫的時候,門內夜叉示意衆妖安靜,手輕輕一招,緊閉的雕花紅木大門兀自打開,低沉的聲音也随之傳出:“客人既至門口,不妨進來一見。”
屋門洞開,滿屋子妖魔鬼怪直勾勾盯過去。
“啊!”一書生恐懼大叫,面色雪白,從未見過此番景象的他兩眼翻黑竟然暈倒在地。
其他書生雖未暈倒,卻紛紛兩股戰戰臉色發青,哪裏不知道自己這是進了妖怪窩!昨夜那人竟并未吓唬他們!
長發巨眼的頭顱激動地滾來滾去,尖叫:“書生!書生!吃掉!”
雙尾青狐瞥着狹長妖異的眼睛,爪子一個挨一個清點:“一、二、三……八個。只有八個人,咱們這麽多,看來只能各分幾口了。”
恐怖的對話讓另一個書生渾身抖如篩糠,褲/裆裏水漬淅淅瀝瀝往下流。
但沒有同伴嘲笑他。
如此毛骨悚然的畫面,他們自己都尚且眼前發黑了。只是此情此景若不自救,恐怕真要死于妖孽之口,豈不冤枉。
“諸、諸位大王,小生鬥膽進言,劣材不過是一群窮酸讀書人,既不如富貴者養的肥美滋潤,又不如精致者養的肉香四溢,實則幹柴澀口毫無特色。”
一個書生強忍着哆嗦站出來,“我曾讀道家經書,聞妖精之輩若要升仙,其中一途當為收取人間香火供奉,若大王們肯高擡貴手,我等必當集資為大王們塑金身銀像,世代供奉!”
此書生儀表堂堂,縱然害怕卻勇氣可嘉。
懸火夜叉大為贊揚,“好一位軒朗君子,只是吾輩憑何相信你們離去之後會造金身供奉,而非找方術道士殺之後快呢?”
書生張了張嘴,讷讷答不上來。
其實他心中真有這個想法,可妖精邪怪本就作惡多端草菅人命,殺之才是理所當然。
夜叉對此絲毫不惱火,仍舊溫文儒雅,笑道:“不如這樣吧,君子們既然在宴會期間入我宅門,亦是緣份驅使。你我對賭,劃區而住。諸君住西苑,我們仍住東苑。自今日巳時三刻起,七天之內,若諸君靜待西苑不出,算是我賭輸,便親送諸君離去可好?”
書生們面面相觑,心中驚喜。本以為必死無疑,哪知尚有一線生機!
只是妖多邪惡,不知此舉是否故意作弄?
然而即便心中疑慮擔憂也不能反駁,晚死總比早死強。他們勉強拜別夜叉,扛上那名昏迷的同伴回了西苑。
“為何要放他們離開,直接吃了不是更好?”有不滿的妖物發言。
“幹吃哪有看他們如何逃命來的精彩,左右不過是幾口肉,早進口和晚進口沒什麽差別。”有妖怪替夜叉君回答。
懸火夜叉但笑不語。
礙于他是東道主且法力高深,其他妖類不敢再多說。
宴會繼續,妖怪們卻對眼前的珍馐沒了食欲,紛紛盯着漏壺看時間,算着巳時三刻。
時間終于到點,宴場內的氛圍頃刻到達高潮。
十足的圓盤狀妖怪率先請出,從腹底伸出的兩米長舌舔着自己的外殼,沙啞震動:“我願打頭做先鋒去西苑把那群書生引出來,給諸位添些看頭!”
其他妖怪轟然大笑:“你是想先下嘴吧!”
圓盤狀妖怪無臉,自然看不出臉紅,兀自嘴硬:“你們恁把我想得那般嘴淺,哼,我只是為大家着想罷了!”
主座的夜叉擺擺手。
“幾個凡人書生翻不起浪花,第一天且放他們一馬,萬萬不要攪了我等雅興。”說着舉起酒杯,諸妖紛紛跟着奉承,推杯換盞起來。
王廉馮被旁邊馬面豬身的玩意兒勸了好幾壺酒,憋不住尿意,廁遁離去。
舒爽完後,想了想,悄悄來到西苑。
西苑。
書生們圍坐一堆仍在瑟瑟發抖。方才的景象太恐怖了,他們到現在都說不出話來,以至于屋內竟鴉雀無聲,唯餘高低不一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