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窈,恭喜了。”
“你也是啊。”
靠在露臺扶手邊的女人穿着一件黑色露背禮裙,低調優雅,倒是不符合她一貫成為人群焦點的作風,看來結婚真的能改變一個人,我現在純屬好奇謝暄到底對她關了什麽迷魂湯,導致她抛棄了二十幾年的理智與謹慎。
抛開偏見,衛窈和謝暄很相配,一對璧人,兩人站在一起,甚至連變幻的彩燈都黯淡了,但是從本質上看,他們屬于一類人,同樣不讨人喜歡,我甚至惡趣味地想象他們未來相互算計的局面。
衛窈拉過我的手,來到露臺上,神采奕奕地說:“這首音樂熟悉嗎?”
舞廳的臺上站着名動上海的著名歌女,用她清冽空靈的嗓音淺唱着抒情的曲子,十分耳熟,衛窈動了動手腕,含笑做了一個潑酒的動作。
啊……我想起來了。
在我回國的第二天,就是在這裏認識了章之諱他們,衛窈應了容先生的要求,去請別人跳舞,結果遇到日本人醉酒大鬧舞廳,便順手教訓了他,然後——林諒來了。
蠻橫無理的男人,不敢反抗的舞女,衛窈冰冷高傲的神情,林諒在光影中一步步走向了我,眯着眼睛微笑:“小姐,能否有幸請你跳一支舞?”
悠揚的音樂,暧昧的空氣,熟悉的身邊人,使我完全沉浸其中,最後,闊別三年,我們忘情地在人群中擁吻。
重回這個地方,我和林諒的視線在空中交彙,大約是同時想起了重逢的場景,都微微笑了,一切盡在不言中。
那個時候,大概是情感達到了頂峰,光是看他一眼就想到了以後的春夏秋冬,我們的一輩子。
那個時候真美好啊,不用考慮這麽多陰謀陷阱,也不用擔心陷入迷途,只有我和他,還有即使看不順眼,也無可奈何的衛窈,以及一群新認識的朋友們。
比起現在我們相互猜忌防備的情況,好多了。
“阿檸,今天約你們來其實是有個誤會要解開,上次日本人的狙擊案謝暄也是例行問話,你誤會了他的意思。”
謝暄在她身側,溫和地致歉:“羅小姐,我為之前在巡捕房對您的态度表示歉意,他們在處理案件上沒什麽經驗,把你誤當成了嫌犯,請您諒解。”
雖名為道歉,但他并沒有做低姿态,話裏一句沒有提到重點,又令人挑不出錯,是他一貫的作風。
我懶懶地不想應付他虛僞的面孔,衛窈突然把目光轉到我身上,眼裏有我看不清的情緒迅速掠過。
“既然你無法釋懷,那我幹了這瓶酒給你賠禮道歉,看在我的面子上,這件事從此就揭過去了。”
她開了一瓶啤酒,倒在桌上一排空玻璃杯裏,足足倒了七、八杯才倒完,旋即毫不猶豫地幹掉一杯。
即使她毫不遲疑地飲酒,也帶有名門淑女的雍容氣質。
這種氣質與生俱來,而非後天培養。
在她喝下第三杯的時候,我終于忍不住了,內心隐隐良心不安,好似我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遂斷然制止她:“衛窈!我接受了!”
在我說話的時候,她又迅速幹掉一杯,謝暄按住她的手,面上擔憂:“我來吧。”
“不用,剩下的是為了我曾經做過的事情,向你道歉。”衛窈滿不在乎地笑笑,方才喝得太急,臉頰染上一抹嫣紅。
她這句話,我不能理解,我與她小打小鬧不少,卻都是過眼雲煙的小事,縱是出國前夕,她說了那樣的重話差,我們點絕交,我也早就不氣惱了。
難道她覺得我是一個心胸狹窄的人?
“羅檸,別記恨我,對不起。”
她鄭重地說,又是一飲而盡,第五杯了。
我覺得這不是一場苦肉計,而是她的真心話,衛窈想做的事,沒有人可以阻攔她,我對着林諒搖了搖頭,讓她喝完。
衛窈喝到第六杯的時候,已經搖搖欲墜,強撐着喝完這杯,輕輕推開一旁攙扶的謝暄,嫣然笑着:“你去幫我要一杯醒酒湯好嗎,我怕這個樣子回家被記者拍下來,傳出什麽不好的消息,林諒,他不認識路,能麻煩你帶他去嗎?”
我懷疑地看了一眼謝暄,不認路怎麽當巡捕?
林諒自然是好脾氣地帶着他出去了,我靜靜看着衛窈,不知她又要玩什麽花樣。
她一連幹掉最後兩杯,癱倒在絲絨坐墊的沙發上,雙眼迷離無神地看着天花板,真是像醉了的模樣。
這幅毫無抵抗力的樣子,倒是比平時的裝模作樣可愛真實了許多,我拿了一個靠墊給她枕着,問道。
“他愛你嗎?”
“也許吧。”
“你愛他嗎?”
她沉默了一陣,反問我:“這重要嗎?我們很合适。”
圍着我們的氣氛有些悲意流淌出來,我說:“還記得我去蘇州前和你說過的話嗎?這一生實在是太短了,如果不能找一個你愛的人,如果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一次,沒有意義。”
“特別是在如今的時代,朝不保夕,你想的那樣多,但是等到戰争到來的時候,又有什麽用呢,不如從心,為自己活一次。”
衛窈低笑一聲,用手背擋住眼睛,醉醺醺地說:“沒想到我們那麽好的關系,卻是互相選了一個對方看不順眼的男人。”
“衛窈,你承認還是不信林諒。”我無奈搖頭。
“與其托付真心最後遭人背叛,不如一開始就選擇一個合适的人,相互依偎。”
“你是在說你自己嗎?”
“……我是在說——你,這是人生經歷帶給我的真谛,我現在分享給你,希望還來得及。”
“這個理論我相信,但不适用于每一個人,我祝福你們,希望你幸福,這是我今天來這裏的原因。”
“呵……”她嗤笑一聲,話鋒一轉,“我聽我母親說,你們定在了四月七號結婚,以後有什麽想法?”
我把玩着桌上的陀螺,百無聊賴道:“回南京吧,畢竟我的家人都在,可以随時互相照拂,但是林諒他的大舅想要留他當作繼承人,估計要滞留在上海,和他大舅商量事宜。”
她翻身從沙發上坐起來,抱住我的肩,将頭靠在上面,語氣軟了下來:“我有一個建議,你要不要聽聽?”
難得乖巧的衛窈令我受寵若驚,不禁伸出手順了順她的頭發,她擁有一頭黑亮的秀發,并不像別家小姐一樣燙成時髦的卷,手感非常順滑,并且長發及腰,令我羨慕。
“你想不想搬去香港?”
“不想。”
我一字一頓地和她說:“我從來沒有這個想法,你自己想去,不要拉我下水。”
她冷冷哼了一聲,似乎在賭氣,別扭地問:“你不是想和他在一起嗎?既然好不容易結婚了,為什麽要繼續過朝不保夕的生活?”
我笑了笑,視線投在舞池中央,男女之間互相歡笑共舞,百樂門是真正的燈紅酒綠,金碧輝煌,像上海灘的小小縮影,雖然繁華奢侈,人人向往,卻也有所悲哀,子彈鮮血的痕跡,永遠無法抹去。
“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
“可是我不想你死啊。”
一瞬間,歌聲仿佛暫停了,只有這句話特別清晰,所有的動作都變得緩慢,她伏在我肩上,聲音帶着微微鼻音,難得脆弱道。
衛窈從來沒有把脆弱展現出來,她一直是個高高在上的強者,似乎沒有任何軟肋,但是現在,她在害怕。
經歷了昨天的狙擊,她終于深切認識到那個人是多麽瘋狂,不惜一切,她有想要保護的人,卻只能依靠運氣這可笑的東西。
她想要保住的人,在一步步向着深淵走去,而她只能提醒,而拉不住。
這一刻,我能清晰感知到她的心跳,她的呼吸,她的脈搏,我們的關系從未如此貼近,她摟抱着我,像在苦苦挽留什麽求而不得的東西。
但是,從來沒有誰會一直陪着誰,短暫的相聚之後,都要經歷分別,我們也不例外。
但至少在分別之前,我們明白了對方的心意,并且這個朋友值得相交,若是将來……我們都會照拂對方的家人,這個承諾,是永遠。
我真的非常幸運,擁有開明的家人,諒解的摯友以及深愛我的戀人,他們包容我的缺點,關懷我的內心,并且無條件為我着想。
如果真的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我會送他們離開,我愛的人一定要活下去,就算再難,也要活下去。
衛窈沒有了聲音,趴在我肩上陷入沉睡,眼角濕漉漉的一片,我替她擦去眼淚,扶着她躺在沙發上,脫下身上的外套給她蓋上。
衛窈的容貌美豔動人,但是氣質高傲偏冷,顯得平日很難接近,其實我一直知道,她的內心柔軟溫柔,只是不擅表達真實的自我。
“阿窈,我從來沒有記恨過你,我……愛你,你一定要幸福。”
我喃喃自語,說到最後,鼻子發酸,也哽咽了。
林諒和謝暄遲遲沒有回來,不知道是被什麽事絆住了,我悄聲離開了包廂,去洗手間洗了把臉,整理了一下宣洩的情緒。
從洗手間出來的路上,我與一個人撞在了一起,他的帽子掉在地上,我順手撿起交還給他:“先生,你沒事吧?”
那個男人低頭應了一句,從我手裏接過帽子,頭也不回地走遠,我也向着相反的方向離開,全然沒有在意他的容貌。
他走到一半,突然回過頭,半眯起了眼睛,不知想起了什麽,唇角牽起一個詭異的弧度。
他饒有興致道:“呦,竟然是她。”
作者有話要說: 口硬心軟衛窈實錘
卸下僞裝後太可了
男主可以扔掉了hhhh
這一對塑料姐妹花終于不塑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