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女人獨自走在街上,擦肩而過的路人歡笑連連,她卻始終冷着一張俏臉,不被歡樂的氣氛所感染,但她即使面色含霜,也掩不住一身高雅氣質,引得路人紛紛回首,然後記起了前不久報紙上報道了她的婚事。
衛家小姐,上海灘的名門淑女。
人們猜測期待着,這一定是一場上海灘的盛世婚禮,生為衛家小姐真是幸福,不僅一世無憂,擁有家庭的庇護,還能嫁得心上人,在如今這個世道,能夠安穩活下來,對許多人而言都是奢望。
但是衛窈卻不如他們所想,沒有一絲期待,一點沒有。
這場婚禮本來就是她用來試探父親選擇的探路石,對象不是謝暄也會是旁人,只是以後擺在明面上的關系罷了,對她以後毫無影響。
謝暄的存在無法左右她的思想,束縛她的內心,即使他看上去一往情深,衛窈也只是逢場作戲,和他一樣,但是不得不說謝暄非常了解女人的心理,相處至今,沒有令她不舒服的地方,這也是衛窈選擇他的理由。
這種若即若離的關系令她很舒服,謝暄也是進退有度的人,不會每天都要和她膩在一起,兩人都有自己的獨立空間,消失的時候互不打擾,也從不過問對方的私事。
她走進一個公共電話亭,撥出一個號碼,接通後平靜地說:“今天我臨時有事,不能和你吃飯了,改日再約吧。”
電話裏的男聲沒有失落,只是溫和體貼地說今天也有一樁棘手的案子,恐怕也來不了,又問她明天有沒有空,改日再将這頓飯補上。
衛窈的語氣很公式化,三兩句交代好就直接挂了電話,毫不留戀。
她今天心情不好,從口袋掏出一塊巧克力,剝開錫紙塞進嘴裏,甜甜的味道彌漫在口腔內,她一直會随身攜帶一些,無聊的時候打發時間,調解心情。
但是今天這是她的最後一塊,她喜歡的這個牌子被那個也喜歡吃甜食的人拿走了許多,衛窈怨氣挺大,不留情地諷刺道:“沒看出來你這樣的人也會偷偷摸摸。”
偷糖被發現的男人沒有狼狽,自然地推了推眼鏡,清俊地微笑起來:“偷偷摸摸慣了,一時也改不回來了。”
衛窈瞪他一眼,無話反駁。
“你們有沒有聽到我剛才的話,你們有什麽結論嗎?”一道女聲插了進來,聲音溫柔娴靜,一如她本人。
“聽了,你們想拉攏的那個人還在左右不定,可是時機不等人,不能再幹等了。”衛窈安撫了那道女聲,又轉頭問清俊男人,“梁妧那裏問出什麽了嗎?”
“沒有,她受到了極大驚吓,還沒有完全信任我們。”
“羅檸那裏也找過了嗎?”
“不光我們,衛康靖的人也找過了,沒有收獲,膠卷在羅檸那裏的可能性不大,梁叢書也沒有把它藏到蘇州老家。”女聲遲疑道。
“衛康靖現在很警覺,暫時抓不住他的把柄,只能寄希望于梁妧了。”
在座的人皆陷入沉默,清俊男人摘下眼鏡,拿布擦了擦,泰然自若地笑道:“這本來就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只要他有所動作,我們一定會抓住證據,這段時間辛苦各位了。”
衛窈沉默不語,這本來就是她自己選擇的道路。
既然她覺得正确,就等得起。
她推開電話亭的門,眼神突然頓住了,像是山崩地裂又強壯鎮定,裏頭的情感濃烈而凄涼,如潮水一般宣洩出來。
電話亭邊路過一輛汽車,後坐的女人長發卷曲,側臉驚豔,而她身邊坐的男人……
衛康靖。
她的父親。
汽車迅速從她身邊掠過,車上的人沒有注意到她,兩人談笑風生,不知在進行什麽有意思的話題。
衛窈只覺得手腳冰涼,心髒被什麽緊緊攥着,無法呼吸,她攥緊了手,指甲刺入手心,卻不感覺到疼痛,她試圖調整自己的表情,但唇角的冷笑已經僵硬,她失敗了。
就像她失敗的前半生。
盡管人人豔羨,但只有她知道,自己根本一無所有。
那些名望家世,縱使人人豔羨,卻是她想輕易舍棄的東西,而她想守住的那一切,漂浮在遠處,如鏡花水月,可望不可達。
人生……真沒有什麽可期盼的啊。
南京。
我推開電話亭的玻璃門,對等候在一旁的唐川笑道:“我剛剛和他們說了不回去吃飯,我姥爺一聽果然又大發脾氣,但聽到了你的名字,頓時消氣了,我非常好奇,你們究竟是什麽關系呀?”
唐川今天換了一件極普通的長卦,使得看上去像極了民國的讀書人,溫和親切,又有詩書氣,我看着他笑了好久,覺得竟然也挺适合。
這大概就是他以前的樣子吧。
唐川這次要在南京停留一陣,他許久沒有回過南京,我便盡了地主之誼,帶他看一看這偌大的南京城。
一天當然是走不完的,就看看最有特色的地方。
我們一人捧着一塊熱騰騰的梅花糕,和賣糖芋苗的老板用南京話讨價還價,去戲園聽了一場當家花旦的京劇,最後跑到秦淮河對面,在日暮時分俯視泛舟人家。
唐川望着遠處粼粼波光,感慨萬分:“我現在終于有些明白為什麽古時帝王最喜金陵,确是虎踞龍盤,靈氣萦繞的好地方。”
陽光在他身上鍍了層金色,似乎連硬朗的輪廓都柔和起來,我托腮看他,他身邊蒸籠的煙氣袅袅升騰起來,作為背景,看上去煙火味十足,他實際上也沒有我想象的那些光環。
“我能問問,你為什麽會選擇當一名軍人?”
在這種氣氛下,我自然地問出了一直疑惑于心的問題。
“其實也不是什麽很偉大的理由,我家裏三代從軍,我從小就接受了這種教育。”
“你以前有想成為的人嗎?”
“沒有,因為我一直在按部就班順着我家人規劃的路線而走,除了從軍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他并不失落,轉過頭對我微笑,眼裏映着光,“不過想想好像沒有那麽難,一開始是因為習慣,後來是因為責任。”
人生在世,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責任。
或保家,或衛國。
都是不同選擇而已,但都一樣,殊途同歸。
我能夠明白他的心情,道:“雖然我對你還不算了解,但是目前為止,我覺得你很優秀,我指的是蘇州和上海那兩次,你擁有過硬的心理素質,竟然敢相信我一個陌生人。”
在那種情況下,明明殺了我才是最簡單明智的選擇吧,但是他卻放過了我兩次,是源于自信嗎?
我并不清楚。
他的唇角微微牽起:“我是一個軍人,而你是普通人,我們既不對立,又可能再也無法見面,殺人還要埋屍,太費時間了,況且你不敢說。”
好吧,在那種情況下,我确實不敢說,我還是惜命的,縱然回到了國家,也不希望無緣無故,死在自己人的手上,成為孤魂野鬼,他的确将我的七寸死死拿捏住了。
“唐川,你的志向不止如此吧?”我根據姥爺的态度猜測道。
“羅檸,你的志向又是什麽?”他卻問我。
我稍稍思索,大方承認:“我在德國學的是建築學,但是我對這一行并沒有太大興趣,我真正想做的是博物館的管理員,我喜歡那些古物,喜歡那些前人留下的東西,我不想讓這些無價珍寶輕易消失在這個世上,被人砸毀,或者毀在火中,後人也在無緣得見。”
他注視底下悠悠江水,平靜道:“其實我不想從軍,只是不想辜負家門的輝煌,我想有朝一日,能像普通人一樣生活。”
他身後,人群熙攘,叫賣不斷,脂粉與糕點的香氣混合在一起,這就是每天普通人的常态,卻是他的奢望。
我完全沒有想到,這竟然就是他的志向,平凡簡單,卻在這個時代難以實現。
“等到戰争結束的那一天,說不定我們的志向都能達成。”我盡量輕松道,“我看你挺适合做小本生意的,說不定某天走在路上,我們還能遇見打個招呼。”
他眼神悠遠,像是看到了這一幕,說:“那個時候你應該有了孩子,一家三口和樂美滿。”
“如果你覺得一個人太寂寞,我從這附近挑一個最好的姑娘介紹給你。”我眼睛彎成月牙。
如果真的有戰亂平複,驅逐外敵的那一日,真好啊。
“羅檸。”他眼睛平視着遠方江水的盡頭,問,“你相信我們嗎?”
“我相信,不是因為我姥爺曾經也是一樣,而是我相信你們每一個人,都在心裏有想要守護的人或物,所以不能退後。”我話語堅定。
“……放心吧,金陵是個好地方,你不會失去它的。”
他許諾道。
“唐川。”我轉過臉,不讓他看見我微紅的眼眶,“等到戰争結束後,給我寄封信報個平安吧,等你再來南京,來我家吃飯,我請客,或者你想住多少天都可以,我姥爺一定不會趕你離開。”
一張黑色的手帕遞到了我的面前,他的聲音帶着一絲笑意:“你現在都忍不住了,到時候我怕你崩潰大哭,還是不去了。”
我接過手帕,背過身抹着眼淚,賭氣道:“愛來不來,我還不想見你了。”
“如果你家人都歡迎我的話,我一定過來。”
“為什麽感覺我們像在離別?”我問,“可是我們明明才剛認識。”
“有的人,就是在某個時點相交之後再也不會相遇,都有了自己不同的人生,從此距離越來越遠。”
譬如他們。
唐川內心深切的知道,等到抗戰結束,他們再見的可能性只有零點零一,他說不定早已馬革裹屍,成為烈士,名字無人記得。
但是,他沒有戳破。
大概是身邊女人哭得太厲害了,他想保留她的這場幻想,不忍令她傷心落淚。
至于為什麽,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
大概是——
他這輩子也想随心妄為一次,不去管那些後果,只顧眼前。
大好河山。
以及她。
作者有話要說: 忽然想到阿檸和衛窈互換一天人生
那一定非常有趣了
不過……她們雖然變成了對方
還是會嫌棄彼此的CP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