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邊山海(二十二)
雖然已經從大頭菜村回來了有些許時日,但蘇近月還是會,時不時的回想起,在村子裏的那些場景。
她總覺得那時的江潮生,和現在的這個江潮生有些不太一樣。
當然,江潮生肯定是如假包換的同一個人,毋庸置疑。為此,蘇近月把她的這種感受歸結于,是在陌生場景環境下,對于熟悉的人會産生的一種特殊感覺,這點在心理學上也有科學解釋。
還有就是,可能這段時間她都在忙着編劇的工作,難免會感性會較之以往,變得更加多一些。
蘇近月自己都不知道,這種變化是好還是不好。
不過不用蘇近月思考太多,給她恢複自己往常理性決策的機會就到了。
許久沒有聯系的傅言打來了電話,說是西洲公司的一個案子,一審敗訴,榮曉準備二審上訴。
這個案子對于西洲公司至關重要,為了确保君達律師事務所不失去西洲公司這個大客戶,律所主任的意思是,如果蘇近月最近抽的出來時間,還是由蘇近月親自來打這個二審官司,比較穩妥。
傅言在向蘇近月傳達律所主任的意思時,自然是已經在保證委婉的同時,翻譯的更加直接了一些。
說到底就是,西洲公司本身就是律所的大客戶,西洲公司的老板榮曉又是榮升集團的太子爺,更加得不起。
這二審官司,只準贏,不準敗。
蘇近月領着高級合夥人的錢,該在這時候派上用場了。
蘇近月在電話這頭搖頭苦笑,她就知道主任當時怎麽破天荒答應了她的休假請求,還照常給她發薪,原來是在這兒等着。
只是這交給她的活,未免也太燙手山芋了一些。
還好《山海》電影的拍攝已經漸入佳境,劇本也已經打磨了許多遍,蘇近月暫時離開一段時間應該沒有什麽關系。
不過這個案子關系到榮曉的西洲公司,上次想要拉榮曉投資沒有能夠成功拉到,現在她要去給榮曉的公司辯護,可能會和榮曉有接觸。
她在和江潮生請假報備的時候也是這麽說的。
江潮生放下手中的劇本,歪着頭看着蘇近月,似笑非笑:“你有事就去忙呀,為什麽要來向我報備?”
被江潮生這麽一問,蘇近月反而自己愣住了。
對啊,她為什麽要和江潮生說。
按江潮生的原話來講,她可是給《山海》劇組拉來五千萬的金主,應該擁有着相當大的話語權和自由度,想幹嘛就幹嘛,用不着和江潮生這個導演請假報備。
蘇近月思索了片刻,給出了合理的解釋:“因為目前我們同屬于《山海》電影這個項目裏的,我現在去打官司算是額外接私活?所以本着職業道德,還是得和你說一聲。”
江潮生倒是沒有想到蘇近月會給出這樣理智的回答,公事公辦,很符合蘇近月一貫的行事作風。
只是他本來在聽到蘇近月特意提到案子具體是和榮曉相關,和他說這一點,還以為是蘇近月怕他多想。
多想什麽啊……
蘇近月本人坦坦蕩蕩,壓根沒有半點亂七八糟的兒女情長,多想的明明是他江潮生。
江潮生将失落小心翼翼地掩藏起來,露出自己一貫的笑容:“好,要不要等會兒收工後我送你?”
劇組現在拍攝的片場在建寧市外的郊區,離君達律師事務所有一定的距離,蘇近月這幾天都和劇組一起住在片場附近的公寓,自己沒有開車。
蘇近月謝絕了江潮生的好意:“不用了,傅言來接我,已經在路上了。”
“好吧。”江潮生心不在焉地卷着劇本,好像這樣就能把不舍和酸澀從心裏給排擠出去。
“這幾天的排戲都比較緊,你還是抓緊時間好好休息。”
蘇近月緊接着的一句話,便又讓江潮生的心放了晴,他笑着應了下來,拍着胸脯保證,哪怕蘇近月這個大金主不在,他也一定會好好拍電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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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什麽想的這麽開心?”紅燈間隙,看着副駕駛座上蘇近月臉上帶着的淺淺笑意,傅言忍不住問道。
和蘇近月一段時間沒有見面,傅言本來以為蘇近月會有些許變化,然而見到真人後,傅言發現,蘇近月沒有什麽變化,還是和以前一樣,就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改變,蘇近月也沒有被江潮生坑騙着去拍什麽電影,還是那個帶着他的師傅。
然而,要說真的完全沒變也不對,江潮生明顯感覺到,蘇近月身上原本那股拒人于千裏之外的高冷氣息,淡漠了許多。
“沒什麽,想到片場一些開心的事情。”蘇近月笑着回答道。
蘇近月以前也愛笑,然而那笑容是職業的,公式化的,是抱着讓工作能夠更加順利開展的功利目的。
蘇近月現在的笑容,更多的是發自內心的,動人心魄的,清淺卻更加動人。
傅言知道蘇近月這番改變是因為誰,握着方向盤的手攥緊了一些,深吸一口氣又松開,他扯起笑容,将談話的內容引向他和蘇近月共同熟悉的專業領域:“我先簡單和你講一下,這案子是個什麽情況吧。”
西洲公司起勢于,在短視頻APP的沖擊下,傳統視頻網站的市場受到影響,而西洲公司作為視頻分享網站,成為年輕人高度聚集的文化社區,對于網絡熱點敏銳度捕捉度都很高,成功借着這一沖擊,進一步提高了市場份額,并且成功上市。
手握大量活躍用戶,西洲公司自然最大程度的将用戶進行轉化變現,開始涉足直播、電商、游戲等多個行業領域。
西洲公司的業務擴張,必然需要更多專業人士的支持,這被告,也就是此次案件的委托人孟文光,就是去年傅言高薪從方科公司挖來的技術高管。
這一挖,就挖出事來了。
手握技術或者客戶資源的高管職員,都會簽署競業限制協議,以防公司被惡意競争。現在孟文光的前公司,方科公司,就起訴孟文光違反競業協議,要求支付賠償金兩百萬元。
一審官司自然是君達律師事務所接的,這案子前不久,敗了訴。
眼看二審在即,主任這眼見無法突破,這二審如果還改判不了,那可就麻煩了,于是這才讓傅言請蘇近月“出山”,哦不,出片場。
“是挺麻煩的。”聽完傅言對于案情的簡單概括,蘇近月摸了摸自己的手指,感嘆要不君達律所怎麽能擠進紅圈所呢,主任可真的會找麻煩。
“要我說,不如和解得了。西洲公司的財物狀況我們清楚,這違約金不過灑灑水,哪怕不從西洲公司出,這三百萬的違約金,對于榮曉這個榮升集團太子爺,不就是個零花錢。”拜這個案件所賜,傅言這幾天沒少被主任批,頭都大了。
看着傅言皺着一張苦瓜臉,蘇近月覺得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她控制好力度,敲了下傅言腦袋:“跟師傅跟了這麽久,還看不明白?這案子根本就不是錢的問題,當然和解不了。”
傅言虛心求教:“願聞其詳。”
“方科公司是肯定會告的,不然以後公司高管說走一走,一點代價都不用付出,這公司還怎麽管理?這技術高管都不敢用了。”
“至于西洲公司方面,他們當然想盡快了解案件,這違約金,他們肯定能替孟文光付得起,問題是,這違約金他們不能付。”
“如果以後挖一個人,就要付違約金打場官司,這案子目前一審還敗訴了,以後西洲公司還怎麽‘廣納英才’。”
“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傅言恍然大悟:“姜還是老的辣,還得是師傅厲害。”
“你這是誇我厲害還是損我年紀大呢,行了,別耍貧嘴了。都到所了,還是趕緊上去,把一審的材料和判決書都拿給我看一下。”
和傅言聊了一路,蘇近月倒是無縫又回到了以前在君達律師事務所的工作狀态。
“早就給你準備好了,這是庭審記錄,這是判決書,這是……”
傅言拍着桌子上排列整齊的材料,給蘇近月一一介紹。
蘇近月看着正熟練地給她倒咖啡的傅言,感覺有些恍如隔世。
她的辦公室,現在應該是傅言的,保持着和她離開時一模一樣的陳設。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今天回來,桌子上的文書文件的擺放位置順序,全都是按照她以往的使用習慣來的。
就好像拍《山海》的這段時間,她只是出了個差。
“你這保持的挺好的。”
“那當然。”傅言将咖啡遞給蘇近月,就像以前每次加班,他都做的那樣,“畢竟師傅回來了。”
蘇近月接過咖啡,馥郁的咖啡香氣讓她一時有些陌生。她這才反應過來,在《山海》劇組的這段時間裏,她都沒有再喝過咖啡。
蘇近月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等因為憋氣缺氧而大腦空白,恍惚感和她無法辨明的微小情緒因此都消退殆盡後,她才将這口氣呼出,睜開眼,正常呼吸起來。
“這案子是之前你在跟的?”蘇近月翻看着材料,整理的井井有條,傅言對于案件細節有關的提問也對答如流,蘇近月便大概明白,為什麽傅言從剛才開始就馬腿至極。
傅言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是的,一審打輸了,還要師傅來收拾殘局,我……”
“這種競業案件輸了很常見,高管們簽的合同都是經過千錘百煉,對方公司的法務和律師又不是吃幹飯的。”蘇近月打斷了傅言的檢讨。
一審輸了就輸了,檢讨沒有任何用,又不可能讓一審法院收回判決,負面情緒只會影響工作效率。
不過看着傅言的樣子,蘇近月還是安慰道:“你要一審就能贏,那哪還有我出場的機會,嗯?”
此話一出,蘇近月和傅言本人皆是一愣。
因為蘇近月向來認為成王敗寇,不會說這些安慰的話語。
蘇近月以手握拳,放在嘴邊輕咳了一聲,掩飾自己的尴尬。
看來自己确實在《山海》劇組呆了很長一段時間,潛移默化中居然不知不覺,被江潮生影響到這種程度。
看着傅言不再消沉,開始積極地向自己說着先前思考的幾個辯護方向,蘇近月嘴角微揚。
看來江蠱王的說話之道,确實還挺值得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