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衛窈和林諒會同時出現,并且看上去相談甚歡。
衛窈和林諒也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他們彼此不得不和對方同時出現,還穿着同樣可笑的白大褂,看上去像一對戀人。
真是——
沒有比這更糟糕的經歷了。
衛窈撇了撇嘴,因為戴着口罩的關系,聲音有些發悶:“我去抽根煙,你們随意。”
我從來不知道衛窈有煙瘾,不過不重要了,我看着她走開,原本環繞在我們之間的氣氛突然尴尬而冷沉,我束手無策,垂下眼簾,不知道該以什麽立場身份面對林諒。
他的到來,出乎我的意料。
他打破了一室沉靜:“你的傷……還疼嗎?”
我緩慢地點點頭:“已經沒事了。”
我們這段客套而疏離的對話結束後,相互沉默了冗長的一段時間,我們互相都沒有看對方,而是将視線移到別處,好像有一條長河隔在中間,阻斷了我們多年的情誼,如今一刀兩斷,各奔前程。
從前年輕的我們大概也沒有想過這種情況,我和林諒之間竟然還會冷場尴尬。
真是時過境遷,人生無常。
“我聽說,唐川向你求婚了。”
他站在一邊,穿着一身普通的白大褂,俊容依舊,比以前更顯成熟了,神情卻不複從前的灑脫明朗,如同蒙上一層蒙蒙陰霾,他輕聲開口,像是怕驚擾到什麽。
我沒有擡頭,不敢看他,木然開口:“對……沒有錯。”
“你……”
他遲疑了一會,澀然發問:“你們幸福嗎?”
我挪動了一下嘴唇,沒有說話,心髒像是被灼燙了一下,內心倍感凄涼。
四年前的那個初夏,我們領了結婚證書,一起相約未來,愛到刻骨銘心的地步,四年後,他卻以一個過路人的身份問我再嫁他人,幸不幸福。
明明這個答案,我們都知道,并且就在嘴邊。
我眼裏聚起水霧,別過頭不看他,害怕淚水脆弱地滑落,被他看見:“當然。”
口硬心軟并不是衛窈一個人的特點,原來我也是。
但是這次林諒沒有一貫地用甜言蜜語哄我,他低低應了一聲,艱難地說:“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我沉默着點頭,他頓了頓,沉聲問:“你……四年前的那個孩子是我的嗎?”
那一剎,反複周遭的其他雜音我都聽不見了,只有他的聲音清晰而響徹耳畔,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捏住被單,心如擂鼓,像是要跳出咽喉,那段陰影又殘酷的記憶鋪天蓋地地撲向我,将我往下拽。
我緩緩擡頭看向林諒,他目光沉郁,又掙紮着希翼與痛苦,靜靜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怕這個答案給我們帶來不可逆轉的傷害,遲遲沒有回答,卻忘記了同時沉默也代表結果。
他仿佛失去魂魄一般怔住了,像是不可置信,又像是難以接受,眼尾染上一抹紅色,最終啞聲追問:“為什麽你從來沒有告訴我?”
我側過頭看向窗外,覺得咽喉裏堵着什麽苦澀的東西,只說了一句:“我在南京等了你二十七天,直到淪陷前夕。”
等到我再見你的時候,你身邊已經有了別的女人。
并且投敵叛國了。
我還有什麽身份立場,去告訴你一切事實的真相呢?
我一再強調着警告自己,我對他已經再無感情,但我只要一回想他們在酒店大廳若無旁人的親密接觸,心底便如同針紮。
我知道自己還在懷念着過去的情感,但我現在已經不了解他了,不知道他喜歡什麽顏色的衣服,愛吃什麽口味的菜式,習慣去哪裏逍遙自在。
時間早已将我們劃開距離,在我離開上海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注定不可挽回了。
終究是,覆水難收。
時間永遠不可能回頭。
我們也再回不到過去炙熱的感情了。
我們認識了十多年,用了半年戀愛,三年離別,半年結婚,最後在四年裏失之交臂。
如今,再也沒有碎玉重合的機會了。
林諒陷入那段往事,那些負面情緒似乎要将他壓垮,他苦澀地說:“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如果你還願意……”
我打斷他的話:“羅榆死的時候,你在現場嗎?”
“……在。”
我冷靜地問:“我想知道,他是被誰害死的。”
羅榆的死是我永遠無法愈合的創傷,我從舅媽的庇護下接過了他,原本是讓他遠離戰場,一生一世無憂地活下去,我卻沒有盡到責任,反而害他加入軍統,最終為了報國,屍骨無存。
我沒有忘記,羅榆同時也是林諒的表弟。
他們也是血脈相連的骨肉親人。
我無法想象那一日林諒也在現場加入了對羅榆的圍捕,就算他什麽也沒有做,但只要出現在那裏,就是對羅榆的傷害。
羅榆……一直以林諒為人生目标,就是要當一個不在乎金錢的纨绔少爺,姥爺在世時,還經常氣他沒有理想,不像是羅家子孫,狠揍了他好幾回,羅榆卻毫不在意,每回看見林諒,都追着捧着。
林景昌曾經說過,若是這兩個具有林家血脈的子弟能夠在商業發展,必會讓他們家的事業更上一層,甚至壟斷上海,也是猶未可知。
但最終他們誰都沒有在這條路上發揚光大,反而都拿着槍,站在了彼此的對立面。
我不知道羅榆來到上海後發現他敬重的表哥也變成了漢奸,作何心理,他在血戰之中遙遙瞥看林諒的身影,是不是同我一樣悲切無助。
“當時一片混亂,我沒有注意,不過應該就是在現場的人。”林諒眼中蓄着閃動的淚水,沉聲說道,“我會查清楚這件事,給你一個交代。”
“不是給我一個交代,是給舅舅舅媽,還有林家大舅,給他們一個交代。”
我們四目相對,再沒了甜美夢境,只剩下悲哀傷痛,他的眼中黯然無光,籠罩着沉沉霧霭。
我心裏刺痛了一下,這一瞬想不顧一切地撲在他懷裏,說我想和他重新開始,但有那麽多鮮血骸骨擋在了我們面前,我不能忘記自己和他的身份立場。
曾經我因為立場拒絕唐川,現在我來警醒自己。
我們不是一類人。
不如好聚好散。
如果到了現在這個時候,一切還不能放下,那我來當先放手的那個人。
我忍住淚意,嘴角翹起弧度,如同多年前第一回見他,想象着自己輕快的語氣:“等會你們就回去吧,不要被人看見了,還有以後……別聽衛窈串掇了,她就是這樣喜歡攪局,你一直都知道的。”
他似乎也笑了一下,低聲說:“你也知道她一直不喜歡我的原因。”
我知道,因為他們從來都有過節。
林諒隐去了後半句話,羅檸一直不知道衛窈為什麽厭惡自己,不是因為在東京時候的過節,而是因為依賴。
或者說是……深入骨髓,而不自知的愛情。
愛情中無非我愛你,你愛他這些令人糾結的關系,而他對于衛窈隐秘的感情心如明鏡。
因為,衛窈看羅檸的眼神,與他看羅檸的眼神一模一樣。
因為失去,衛窈才仇視憎惡他,将他當作假想的敵人,即使,羅檸從來沒有對她産生這份心思。
他、羅檸、衛窈,甚至謝暄都不過是求之不得的可憐人,在早就規劃好的圈裏撞得頭破血流,再無出路,卻不自知。
但是比起從未得到,更痛苦的是得到之後的乍然失去。
嘗過糖有多甜,卻被告知此生永遠失去味覺,再也無法嘗到甜美滋味。
何其痛苦。
我低喃:“其實她也很不容易,衛家一朝颠覆,失去至親的痛苦,我都知道。”
在這場戰争中,有多少家庭破碎,多少相依為命的親人生死離別,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無限膨脹的私欲。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猶豫了一會,還是忍不住問道:“你的大舅……他是什麽時候去世的?”
傳言中林景昌并不是意外車禍死亡,而是被衛康靖下手謀害,并趁機侵占了林氏企業,我一直覺得這并不是空穴來風的謠言。
林諒眼神一暗,苦笑道:“我大舅精明了一世,大概至死也想不到自己會被小人謀害,不過現在兇手已死,他們可以在九泉之下,繼續作對了。”
不管是林景昌奮鬥一世的林氏企業,是外冷內熱的真摯親情,還是那個珍藏在記憶深處的人,都回不來了。
我看着林諒落寞的神色只覺得悲傷心絞,想要撫平他的傷痛,卻早已沒有了資格,我盡力寬慰他:“那你的父母呢?他們還在國外避難嗎?”
他點頭:“我上周剛收到他們發來的電報,說前陣子去了瑞士,那裏還沒有被戰火侵擾,他們最近打算去英國探望紀先生夫婦,你也認識,就是那對性格很好的老夫婦,我們在餞別宴上見過的。”
“那……”
我原先想問林諒父母知不知道他如今身在76號的事情,但轉念一想,問出這個問題,或許又要引起尴尬,便重新咽了回去。
林諒沒有發覺我情緒上的遲疑,他嘗試着問:“明天……”
我擡起頭,靜靜等待着他接下來的話。
“明天我能不能也來探望你?”像是生怕我誤會,他搶先說,“我們還是朋友嗎?”
我內心被一種莫名的失落占據,卻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不舒服,輕聲說:“當然。”
他眉眼立刻展開,失落一掃而盡,眼中盈滿笑意:“那你喜歡什麽花?這裏太素淨了需要鮮花點綴布置一下,對了——你喜歡玫瑰,那我明天一早等花點開門就買過來,保證還是新鮮的。”
我看着他神采飛揚的模樣,像極了四年前任性妄為的小少爺,忍住了喉嚨裏的話。
——其實你沒有必要,我們誰都不欠誰的。
我不想林諒來見我是因為對舊事的愧疚,我設身處地在他當時的處境,也會以保家衛國為重,只要國家還在,剩下一切都還有機會。
我不想看他永遠自我檢讨,永遠來彌補曾經的失誤。
再說,那件事也不是他的責任。
是我的錯。
應該是我……沒臉見他。
空氣中彌漫起一股若有若無的煙味,我們一起看向浴室門口,衛窈神色自若地站在一旁,一貫譏诮地說:“打斷一下——你們聊得太久,忘記了我的存在,時間快到了,換班的人要來了,我們需要盡快離開。”
我茫然地看向她,她挑了下眉:“我忘記和你們說了嗎?門口的保镖是一天三次輪班制,而只有這個時間點的人才會放我們進來,再有十分鐘就到了換班時間。”
我憂心忡忡地對她說:“這麽危險的話,以後就不要冒險來了,其實我沒有事。”
她走上前,煙味漸濃,我皺了皺眉,不知她什麽時候沾染了這麽重的煙瘾。
衛窈對林諒冷冷一笑,習慣性擠兌:“這麽冒險還不是為了他?若是我一個人,當然可以名正言順地走進來,何必假扮護士。”
林諒沒理會她的挑釁,從白大褂的口袋裏掏出兩包糖果,對我笑道:“雖然醫生可能不讓你吃糖,但這些能讓你心情愉快,我可是藏了一路,就怕在門口被搜出來。”
我微微一笑:“你這是哄小孩的慣用手法嗎?”
他脫口而出:“你不就是小孩嗎?”
這句軟綿綿的話卻在我心口開了一個洞,我的笑容頓時褪去,沉默着接過糖,沒有再說話了,生怕一說話就會洩露自己的情緒,忍不住哭出來。
可是很奇怪,我為什麽要哭呢?
衛窈一直冷眼看着林諒和我的舉動,終于忍不住伸手揪起他的衣領往門口拖:“我真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觀念,現在又過去了三分鐘,如果你想被76號的同僚認出來我沒有意見,但是別扯上我,你想死別拉我墊背。”
門“哐當”一聲關上,病房裏又恢複了寂靜,我懷裏捧着兩小包糖果,緩緩解開包裝,拿出一顆放在手心,卻只是凝視,糖果上沾染了糖精,散發着甜絲絲的香味,格外誘人。
我以為自己早就忘記了甜是什麽滋味。
但在這一刻,我壓下不切實際的奢望,将糖果重新放回了袋子裏,放在一邊。
與其失望,不如一開始就不抱有希望。
起碼最後,不會慘敗到失去一切尊嚴。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對還有可能HE嗎???
我盡量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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