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英國倫敦。
當我寫下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某個一把年紀的男人大叫着耍賴反悔:“不行不行!你不能下在這裏,我要重新下!”
他對面那人堅定地反駁:“落子無悔,不行。”
我聽到棋子落在棋盤上一聲清脆的響,稍微年輕一點的聲音說:“将軍了,願賭服輸,給錢吧。”
然後是一陣掏衣兜的聲音與郁悶的嘆氣聲交疊在一起:“你都贏了百八十回,剛才當作沒看見,讓我一回行不行?”
我放下鋼筆,沒忍住胸口翻騰的情緒,回頭對他說:“既然棋藝這麽爛就不該自尋死路,你都輸了百八十會還沒長記性???”
那蓄着花白胡須的老頭望着我,委屈地癟了癟嘴,想說什麽又咽了回去,不情不願地将幾張鈔票推到對面,對面的禿頂飛快攥過來收了,意猶未盡地說:“以後還有這種想不開要輸錢的時候盡管找我,我都有空。”
我剛剛被動損害了一些鈔票身家,沒好氣地說:“快走吧,我都聽到你夫人上樓找你的腳步聲了。”
他驚奇地摸了摸禿頂,剛竄到門邊,打開門就怔住了,門外的高挑女人雙手抱胸,冷笑望他,禿頂雙腿開始打顫,卻油膩地陪笑:“夫人你怎麽來了啊?我是要去餐廳幫你點菜,怎麽莫名其妙就走到這裏了,奇怪,這裏的風水一定有問題……”
坐在裏屋的白胡須老頭冷哼了一聲,卻義氣地沒有落井下石,我斜了他一眼。
禿頭的夫人年輕時容貌出衆,是位引得衆人追求的奇女子,而他當年也是儀表堂堂的工程師,年紀越長卻越發油膩,他夫人眼尖地瞥見了他口袋中的鈔票,脾氣一點就着,忍無可忍地揪住他的耳朵大罵:“我當初怎麽就眼瞎了嫁給你,好不容易來一趟國外旅行你還欺負同胞?贏了多少?!”
瞧瞧,最後一句才是重點。
對于這位懼內的禿頭和他的財迷夫人,我心如明鏡一般,卻給了個臺階:“不過是一盒煙的錢,下次我家那位再贏回來就是了。”
他夫人順着臺階往下跳,但仍是不顧風度地痛罵了禿頭一頓,我看她罵人的時候面不改色,根本沒有氣喘,不由心生敬佩,末了她和氣地朝我點點頭,溫和有禮道:“不好意思,改天再聚。”
說完她便拽着禿頭的耳朵離開了,不知跑去哪裏分贓。
關了門後,我身後一道聲音弱弱開口:“下次……”
我眼神瞟到白胡須老頭身上,他立刻不吭聲了,我心想你的臭棋藝下次還是別再丢人現眼了。
牆邊的古老座鐘發出沉悶的聲響,時間指向三點的位置,我中午急着趕稿沒有去餐廳,一邊寫字一邊聽他們下棋,現在倒覺得腹中饑餓,有些難以忍耐了。
“走吧,去看看餐廳有沒有下午茶。”
聽了我的話,白胡須老頭從沙發上坐起身,拿了一件外衣展開,作勢要給我披上,我自然也伸出手臂穿上外套,随後拿了房卡和錢包,走出了酒店客房。
我們現在入住的這家酒店正對泰晤士河,站在房間窗口就能一覽風景,現在正值秋天,但英國的天氣總是陰沉沉的不見太陽,總是籠罩着一層霧氣,今天也是如此。
“我就是逃厭這種天氣,洗的衣服總是不能曬幹。”
“不是有烘幹機嗎。”
“不,我喜歡陽光的味道。”
“那你回國吧,我一個人繼續旅行。”
“我不喜歡陽光了。”
“……”
我無語地看了身邊的老頭一眼,面前的玻璃卻誠實地映出了我的模樣。
是一個穿着黑風衣的老婦,頭發花白,鼻梁上還架了一副老花眼鏡。
我最近總覺得看東西模糊不清,便去配了這個東西,可總覺得不适應,低頭搗鼓了一番,老頭突然将手遞到我面前,我疑惑地擡頭,卻見他并不看我,眼神飄到遠處,嘴硬地說:“我可比老花鏡有用多了,到底要不要牽。”
我挑剔道:“你走路都需要拐杖,還牽我,別把我一起帶溝裏了。”
他頓時就氣急敗壞地紅了臉:“這是沒有證據的污蔑!我要上訴!”
他說着就一把丢掉拐杖,搖搖晃晃地站着,要向前走去,我忙拉住他的手,不至于讓他凄慘地摔個狗啃泥,我無情地嘲笑道:“行了行了,拿好你的拐杖,接下來的路由我來帶你走。”
大概是我傷害了他脆弱敏感的自尊心,直到走進餐廳,服務員将下午茶端來,他憤憤不平地沒有再和我說一句話,我淡然地喝着咖啡,順便仔細閱讀旅行攻略,一點都沒有在意他。
我與他在一起過了這麽多年,早已了解熟悉了他的秉性,這個時候就是該晾一晾。
過了半小時,有人終于忍不住了,語氣僵硬地說:“這個巧克力蛋糕太膩了,外國人都吃這麽甜的東西嗎?”
我漠不關心地應道:“大概吧。”
“這杯咖啡真苦,外國人都習慣喝這麽苦的東西嗎?”
“也許吧。”
“你說如果一直留在這裏吃薯條漢堡,會不會變成一個大胖子?”
我終于掀起眼皮,冷靜地說:“你要親身試驗一下?”
他的眼睛亮了亮,湊過來臭不要臉地問:“你喜歡嗎?”
我笑了笑,毫無感情地說:“不。”
“阿檸——”
我裝作聽不見他的聲音,自言自語:“等很快結束這段旅行,我要回南京看看哥哥,估計他這輩子就是一個人生活了,我還想給他介紹一位老朋友呢,是一位在醫院多年,很有經驗的護士朋友,兩人說不定還趕上夕陽紅。”
“還有紀先生夫妻開的中餐館也在倫敦吧,他們去世後店就留給兒子兒媳了,也不知道現在發展得怎麽樣了,今晚就去中餐館吃飯吧,也向他們問問好,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助的地方……”
“中餐好啊,我喜歡中國菜——”
“好久沒有收到衛窈的信了,上次她好像病了,身體一直斷斷續續不見好,周先生寫信托我問問這裏的藥,我們回去之前,還要在附近的醫院詢問一下這種類似的病情,實在不行,把她架來英國這裏做手術,這個巧克力蛋糕真的好甜,不過她應該喜歡………還是算了,她最近牙疼,不能吃甜食了。”
“前半輩子吃那麽多糖,現在活該了吧——”
“再過幾個月就要回南京祭掃了,這回露易斯好像也會來,這個姑娘真是死心眼,一直等到頭發斑白也沒嫁人,我早說了羅榆當初造孽騙小姑娘,姥爺真該一開始就揍死他。”
“哈哈哈哈,說明人格魅力很強大——”
我斜了他一眼,用銀叉狠狠叉入面前的巧克力蛋糕內,更像叉在某個人身上:“你笑什麽?你混蛋的程度也和他半斤八兩,不愧是親表兄弟,血緣相當。”
笑聲嘎然而止。
我最後喝了一口咖啡,撫了撫衣服上的皺褶,趁着時間還不算太晚,可以去河邊漫步,這畢竟是留在英國的最後兩天。
後天我們就要啓程去往瑞士,到達最後一站的雪山。
我記得有個人曾經對我說要一起去環游各國,看瑞士的雪山,住我讀書留學的柏林,最後回到南京一起養老。
現在我們終于将這個計劃完成了大半,在世界上的部分地方留下我們的足跡,但現在計劃的發起人卻有氣無力地想要回酒店休息,說着腿快要走斷了。
我怎麽會讓他如願呢?
我嫌棄道:“不要整天去找人下棋,偶爾還是出來走走吧,為什麽你年輕的時候喜歡玩樂,體力充沛,現在卻虛了?”
他裝模做樣地咳嗽了兩聲:“大概老了吧,沒有心力去玩鬧了。”
“那是誰昨晚偷喝了一瓶酒?”
“大概……我們房間裏藏着一個賊。”
我恍然大悟,笑得愈發溫柔:“原來是這樣啊,那我們快點去警局報警,不過那個賊還真是好心,喝完酒還把瓶子留着,是怕沒人查證,發現他的身份嗎?”
“啊,我想起來了——那瓶酒被我送給那個禿頭棋手了。”
我了然地點點頭:“那瓶酒是我花重金送給哥哥的禮物,既然如此,那你向他解釋吧。”
他表情痛苦,掙紮地說:“有沒有第三種選擇?”
“當然。”我爽快道,“你去把這些日子輸了的錢給我贏回來,不然去瑞士就自掏路費吧。”
“……”他沉默了一瞬,“那我還是去向哥哥道歉吧。”
原來他也對自己的棋藝有自知之明啊。
算啦,其實告訴你們一個秘密,那瓶酒本來就是我送給他的禮物,昨天是他的生日,可是他自從過了七十,就不再過生日,故意想要遺忘自己的年齡,我也不再提醒,将酒放在最明顯的位置就悄然離開。
然後半夜果然看見他抱着酒瓶酩酊大醉,坐在窗臺大聲唱歌,差點引起附近的鄰居投訴。
我忍住笑意,與林諒并肩坐在泰晤士河的對岸,難得傍晚雲都散了,在落日餘晖照耀下的河面波光粼粼,路人行人匆匆而過,都是鼻梁高挑輪廓深邃的歐洲面容。
我們就這樣看着車來車往,人流如織,恍然如夢一般,生怕只是一個美麗的泡沫,這種生活是我從來不敢想象的。
這就是我以前祈盼的河清海晏,雖然這個世界并沒有完全免于戰亂侵害,但至少我的國家平安了。
在我離開後的幾年內,全球戰事變化莫測,多個國家開始抵抗不義之戰,最終在一九四五年,漫長的抗日戰争終于拉下帷幕。
但之後并沒有太平安穩多久,又開始爆發內戰,直到新中國成立後,哥哥才只身來到英國,帶我回家。
南京的新家門口栽種了一株梨樹,正逢盛開的季節,梨花清甜,與我從前的記憶慢慢重疊交錯,我離開故土多年,乍然歸來,不禁淚眼婆娑,再轉進新家裏,發覺一些布置衣櫃都與從前相似,像是我少時在家一般。
哥哥什麽都沒有說,我卻知道布置這一切要多用心細致。
就像多年前我逃離上海前,哥哥在信上對我做的承諾。
他會接我回家。
我的卧室在二樓,房間也沿用了以前的少女風格,我忍俊不禁,沒想到哥哥竟然會做此布置,根本無法想象他去請人裝修時的尴尬模樣。
我将行李箱放在地上,将帶來的衣服一件件放進紅木衣櫃裏,這時忽然聽見窗外傳來口哨聲。
我推開窗,有幾片梨花花瓣落在窗框上,随着我推窗的動作飄落向下,我往下看去,卻見一個熟悉的人站在樓下,對我微笑揮手。
我差點無法找到自己的音調,訝異開口:“林……林諒……”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為什麽他在這個時段會出現在我家樓下?
他……是來找我的嗎?
我想起離開時埋藏在內心的那些話,又對上此刻林諒柔軟含笑的眼眸,內心突然釋然。
或許,我們終于等到了最好的機會。
去袒露自己的心跡。
而我們,終于可以選擇用自己的方式去度過餘生,不再被束縛,自由地,肆意地活在世上。
作者有話要說: 對于羅檸,林諒,衛窈,周舜光,羅桦,秦煥煥
這就是他們最好的HE結局
一路行來
感恩有你
剩下還有幾章番外故事
可以徹底交代那些未寫出來的事情緣由
下一本我們再見吧
愛你們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