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下車後,本來裴砺要先看着阮蓁走進樓道才肯走,無奈阮蓁堅持,她一直站在路旁的香樟樹下,看着裴砺的車位消失在這條路的轉角,才轉頭離開。
天已經黑定,宿舍樓下小路上行人稀少,香樟的葉子被夜風吹得沙沙作響,這條走了很多次的路,現在看在眼裏有種說不出的寂寥感。
只是少了一個人,就讓整座城荒涼空落,這種感覺,二十三歲的阮蓁第一次品嘗到。
她知道自己泥足深陷,但她甘之如饴。
“阮蓁,”将要踏上樓前階梯的時候,突然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
阮蓁轉頭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是衛風彥。
早先餘光瞟見那個位置似乎有個高大的人影,但阮蓁沒注意看清這人到底是誰。她不知道衛風彥在這站了多久,或者,她剛才跟裴砺道別的時候他就一直在嗎?
“風彥,”阮蓁低低應了聲,“你怎麽在這兒?”
衛風彥穿着一件白色的休閑西裝,一如既往的溫柔斯文。他微微笑,“昨天聽葉琪說起你們這次的論文難寫,”擡起胳膊,手裏拿着幾本書,“這些資料都是跟造價有關的,你們應該用得上。”
阮蓁兩手提滿了東西,她把右手的袋子騰到左手,空出的手正要把資料接過來,但是想想又覺不妥,很快手又放下了,強扯出一個笑,“我替你叫琪琪下來吧。”
而後就是漫長的沉默,衛風彥緊抿着嘴唇,笑容幾分苦澀,他深深看了阮蓁許久,答非所問,“你和裴砺,在一起了,是嗎?”
阮蓁只思考了幾秒鐘,“是。”她點頭,前所未有的果斷,裴砺教會了她什麽叫心如鹿撞,教會她什麽叫缱绻難離,兩者相較,她更加能肯定她對衛風彥并不是愛戀之情了。
她對衛風彥仍然是愧疚的,可是,模棱兩可地給人虛無缥缈的期望則更是不好,衛風彥是個很好的人,她即使不愛他,也不想繼續傷害他。
更何況,繼續糾纏不清對裴砺來說也不公平,她不能剛才還和他卿卿我我,轉頭又跟另外一個人暧昧不清。
而後便又是長久的、讓人難堪的沉默,阮蓁低下頭,衛風彥意味不明的眼神她不想探究,所以,她沒有看到衛風彥凝視着她的時候,雙眼中有多少擔憂和疼惜。
她也不知道,此時,衛風彥眼裏的她,雙眼微紅,很顯然是哭過,眼角眉梢似有郁氣纏繞不斷,再不複從前的爛漫無憂。
而這一切,都是,因何而起呢?
最後,衛風彥擡起她的手,把書穩穩放在她手上,笑了聲,說:“我沒有別的意思,”他深吸一口氣,溫柔而鄭重,字字分明地說道:“阮蓁,以後,不管遇到任何事,你都要做你自己,好嗎?”
阮蓁并沒有參透這句話的意思,但奇怪的是,她記住了每個字。
很久以後,當光陰逝去,世事更疊,她終于對這句話徹悟,則又是一番撕心裂肺的疼。
數不清次數的失控,短暫清醒時難以排解的自我厭棄,讓她在某個孤影茕茕的深夜,終于忍不住痛哭出聲。
她恨裴砺,也恨自己,而那個時候,她已經,再不是最初的阮蓁了。
裴砺出差後,阮蓁生活回到一如既往的忙碌狀态,白天有課,各門課程的大作業都過了最初兩周的教授講述和搜集資料階段,初次草圖的繪制已經開始,因此,論文的事只能留到晚上挑燈夜戰。把創作和造價投資成本挂鈎,這是個藝術實踐性的問題,阮蓁非常不擅長,事實上,她不擅長任何與經濟有關的課題,這也就很容易解釋她為什麽會遇到瓶頸了。
深夜,阮蓁在燈下把鍵盤敲打得劈裏啪啦地響,葉琪坐在自己床上,耳朵裏塞了耳機,嘴裏哼着不知名的調子。
阮蓁只覺得魔音灌耳,笑着搖搖頭,靈魂歌手即興作曲傾力演唱,這效果真不是蓋的。又過了一會兒,葉琪摘下耳機,“軟軟,你餓不餓,我煮點面,你吃嗎?”
阮蓁伸開雙臂舒展一下筋骨,“我不餓,不過,總是紅燒牛肉吃着不膩嗎?我櫃子裏有百勝廚,你自己拿吧。”
葉琪大喜地從床上跳下來,“怎麽帶了這個來,阿姨不是不讓你吃泡面嗎?”
阮蓁就抿着嘴笑,沒說話,這些是裴砺那天在街邊店裏一股腦地買的。那天她下車前哭得淚人似的,裴砺為了逗她笑,把兩大袋子零食塞她手裏,說:“寶貝兒,等你把這些東西都吃完,我就回來了。”
阮蓁唇角笑意止不住加大,今天是裴砺出差的第三天,她想他了。但是,很快,那笑容又逐漸晦澀下去,周一上午裴砺給她打過一個電話報平安,周二阮蓁等電話一直等到晚上,等到熬不住了才主動打過去,裴砺接電話的時候背景有悠揚的鋼琴聲,當時是晚上九點,阮蓁本來以為這個時間電話傳情正當合适,一接通就倒豆子似的把白天發生的事一股腦倒過去。
可是,沒說一半,裴砺很快打斷了她,“阮蓁,我還在應酬,有什麽話晚點再說好嗎?”
阮蓁當時只覺得一腔熱情瞬間被涼透。後來整個晚上,她也沒等到裴砺的電話。雖然理智告訴她要懂事,裴砺很忙。但感情上來說,到底還是覺得有點受傷,倒不是的針對裴砺,而是不喜歡這種相隔千裏的狀态,不,什麽相隔千裏?分明好像不在同一個時空啊。
那些長時間異地戀的人,究竟,是怎麽忍受的呢?
別說網絡,他們在一起之後,就很少用微信聯系了,阮蓁突然覺得裴砺可能本來就不是有耐心在網上跟人敲字的人,跟她在一起之前,相互微信戳來戳去,只為了遷就她的步調,現在,她敲裴砺一句,裴砺看見後會立馬回電話給她把能說的都一次說清。
就是這麽簡單粗暴。
阮蓁正想得出神,電話突然響了,清脆的鈴聲在深夜寂靜的房間格外清晰,她愣了下,葉琪給她個調侃的眼神,這是她給裴砺設的專屬鈴聲。
方才的清愁淺緒,倏忽間煙消雲散得連影都不見,阮蓁這會兒的神色是忍都忍不住的笑靥如花,急忙拿起電話幾步竄到窗邊,接起來,“喂……”
其實也只是個尋常的問候電話,裴砺一句簡單的話,一個很尋常的舉動,就能主宰阮蓁的喜悲,這已不是第一次。
只是,此時的阮蓁,還渾然無覺。
電話裏,他們只是聊了聊這幾天的境況。畢竟夜已深沉,裴砺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拉扯幾句,相互道聲晚安,交談到此結束。
阮蓁卻整個人一掃剛才的倦色,徹底清醒了,神采奕奕到漂亮的雙眼裏像是有種亮得灼眼的光芒。
葉琪笑了,“軟軟你太矜持了,這麽想他,怎麽不早點打給他,還要等他這麽晚打過來,你看,這都快半夜一點了。”
阮蓁微微怔下,從昨天晚上電話撞見裴砺沒空後,她就再不敢自己打給他了,第一,她不想裴砺說她不懂事和糾纏。第二,她實在害怕聽到裴砺對她疏離和敷衍。
很久以後,阮蓁想起這件事,幡然領悟時才明白,原來,她和裴砺從一開始就不對等。
她連表達一下想念,時機都是小心翼翼地斟酌再斟酌。
而裴砺,半夜一點的電話,毫無顧忌說來就來了。
這是多麽明顯的傾斜。
原來,從一開始,她就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