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紀昀好像并沒有被她的直白驚到。
“進來吧。”他敞開大門, 似有邀請之意。
才前後不過幾日,這個曾經被她進駐過的家,和之前并無兩差。
除了已經結束了花期而被扔掉的玫瑰,甚至連茶幾上的郁金香都盛開得宛如剛種下去沒幾天。
欸?
方檸意外地多打量了兩眼, 确實是和之前那束幾乎找不出區別, 但時隔那麽久,還綻放得如此燦爛。
像是有魔法。
再加上這層合法又魔幻的新關系, 讓大膽又冒昧的幻想, 在跨過這道門後,便在腦海中不斷滋生。
都怪這行動不便的傷,不然她定要在這個值得被銘記的日子裏, 把想法裏的灼熱連同他一起灼燒起來。
但不必着急,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發展着,起碼對方已經邀請她正式地登堂入室了, 不是麽?
方檸像是一個有耐心的獵人,徐徐圖之。
可好像事情的走向并不像是她預料的那般,紀昀蹲跪在她面前,放下藥箱。
“今天要換紗布了。”
讓一切绮思煙消雲散。
沒有同意,也沒有否定她同居的提議, 但此刻讓她進家門, 明顯是有其他原因。
眼前的男人顯然對新婚之夜的丈夫這個身份沒什麽想象,但作為一個只有專業素養的醫生,他倒是得心應手。
他後背微微隆起,連頭頂上的黑色發旋都透着認真。先雙手合十揉搓了幾下,讓被秋意涼透的手有了暖意, 才輕輕地握住了她瑩白纖瘦的腳踝。
但方檸還是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涼嗎?”他問。
“不涼。”方檸答。
但她的反應讓這話像是一句謊。
可該怎麽說, 樂于把他撩得面紅耳赤的她, 竟純情得僅僅是因為他的觸碰。
順從地任由他的動作,脊背卻不受控制的僵直,心髒也開始蹦跳得小心翼翼。
紀昀一手就能輕松圈住她的腳踝,輕輕擡起她的左腿,沒有絲毫遲疑地,把瑩白纖足搭放在他的膝蓋上。
過分親昵,又虔誠的姿勢。
絕對不是單純醫生對患者的姿勢。
方檸不自主地屏息,不敢大氣喘。
視線順着他的頭發、臉頰、脖頸、後背向下滑,最後還是只落在了他修長好看的手指上,他輕柔地揭開紗布,一圈一圈地解開纏繞。
又拿棉簽蘸上碘酒,盡可能輕地在傷口處塗抹。
微涼的呼氣抹平了疼意,像是窗外的習習秋風。
被他額前的黑發遮擋了視線,但方檸不用看也知道,他現在一定像是在哄怕疼小孩子的溫柔模樣。
盡管她并不怕疼。
又換上全新的紗布,甚至還在結尾處綁了個小小的蝴蝶結。
是了,他就是在哄小孩。
“差不多快好了。”紀昀說道,仍舊動作輕柔地把她的腳放回原處。
至于剛才她對倆人房間分配提出的問題,他絲毫沒有再提的意思。
就在方檸思考着,這是不是委婉的拒絕時,紀昀邊站起身來,邊說:“住我這邊吧。”
每當她準備往後退一步時,他總是給她再進一步的機會。
頓了頓,紀昀又說:“客房已經收拾好了。”
好吧,看來她徐徐圖之的路程還有些距離。
–
被舉報的事情解決後,方檸很快回到了崗位。
家屬送來一位高齡八十七歲的爺爺,突發急性心衰。
“讓患者保持坐位。”
“給氧。”
“開通靜脈通路,給利尿劑和強心劑。”
……
方檸和其他醫護人員快速開展急救工作,但患者患有冠心病多年,又再加上年事已高,只能依靠呼吸機維持着最基本的生命體征。
送患者來的是他的女兒和一對外孫子女。
等方檸出來時,他們很快就圍了上來。
“醫生,怎麽樣了?”女兒的神情還算鎮定,但說話的嘴唇都在微微顫抖。
“抱歉。”方檸把患者的情況和家屬一一說明,“目前只能靠機器維持一段時間的生命體征,但随時都可能有生命危險。”
“也可以考慮這個階段放棄治療,還麻煩家屬盡快做決定。”
對于這一天,其實他們早有心理準備,老人已經不止一次因為心衰而被送到醫院,從一開始的手忙腳亂呼叫120,到現在,已經對送醫院前的簡單急救駕輕就熟。
可盡管如此,也無法真正平靜地面對至親的離世。
外孫女聽到一半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走到一旁,低聲啜泣起來。
眼淚像是會傳染的病毒,見姐姐這樣,老人的外孫瞬間就繃不住了,蹙緊的眉頭顫抖着,留下一句“抱歉”,就掩面走開了些距離,面對着牆壁低垂着頭顱,無聲的絕望。
他那寬闊的背影,面對死亡,也只剩下脆弱的顫栗。
只有他們的媽媽,一個身材矮小的女人,頭上的黑發摻着銀絲。她微微佝偻着脊背,此刻卻是一家的頂梁柱,仍舊保持着理智,和方檸進一步地溝通老人的情況。
“醫生,還有心跳和呼吸,是不是就還有希望?”女兒再三确認道,黑白色的眼睛已然渾濁無光。
但方檸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只是靠機器維持着,而且随時可能有生命危險。”
一旦拔管,老人立即就會離世。
“拜托醫生,不要放棄救我爸爸,我哥和我妹在外地,他們已經在趕過來的路上了,”患者女兒一把拽住方檸的手臂,懇求道,“哪怕讓家裏人見他最後一面也好。”
“我們盡力。”方檸說時,一股潮澀感堵在嗓子眼處不上不下。
病**的老人患有冠心病,她奶奶也是這個病。
剛才她問患者的問題,她現在也面對着同樣的問題。
如果僅僅從醫生的角度出發,她會建議奶奶不要再做第二次搭橋手術,但作為孫女的角度,面對很有可能能延長奶奶生命的方法,她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
老人的兒子和另一個女兒在快黃昏的時候,趕到了醫院。
大抵都知道了這是最後一面,攜家帶口老老少少十幾個人。
剛才一直鎮定的女兒見了親兄妹來,瞬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爸爸他……他……”
後面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
老人的兒子擡起顫抖的手,嘴幾次張開,都說不出一句話,最終只是在妹妹的肩膀上拍了拍。
等直系親屬依次進去探望了患者後,老人的大兒子站在方檸面前。
“醫生,我們……我們……”本來還鎮定的他,瞬間哽咽起來,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做下艱難的決定,“我們放棄吧。”
說完,一個年近六十的人,蹲在地上抱頭痛哭。
其實理智都知道,這個時候堅持下去,除了燒錢,也只是徒增痛苦。
但這一句放棄,他仍舊愧疚不已。
遵照家屬意志,方檸撤下老人的呼吸機,幾秒的時間後,心電監護傳來漫長的,代表死亡的滴聲。
又一條生命,在一個平凡的日子裏,離去。
帶着一個家庭的哭泣,丈夫、父親、爺爺外公、祖父……一個人走了,像是一張緊密相連的網上突然斷了一個重要的節點,其他每個節點都變得風雨飄搖。
出來時,方檸接到了方林的電話。
“檸檸,我聽醫生說了奶奶的情況……”後面的話,方林沒有繼續說,尾音越來越低沉。
方檸沉默着,剛才心電監護的滴聲似乎又突然在耳邊響起,如魔鬼的低吼。
“醫生問,我們是怎麽考慮的?”方林問。
“爸爸,我不知道。”方檸無力地回答,“我再想想。”
她知道她這是在逃避問題,可卻毫無辦法。
垂眸站在原地了許久,直到有一道身影落在她身上,她才回過神來。
擡起頭,是紀昀站在她的面前。
“紀醫生,以後我老了,有什麽重症疾病,你就拔管吧。”說到自己,方檸語氣倒是輕松起來。
醫院每天經歷生老病死,他們并不避諱談論死亡的問題。
有時死亡并不可怕,更可怕的是死亡前被病痛的折磨。
特別是在心外科這個經常接收重症患者的科室,見多了病人的離開,方檸也不止一次想過這個問題。
“畢竟,配偶有權利決定放棄治療。”方檸朝着他眨了眨眼,故意在配偶兩個字上拖長加重。
說完自己先輕笑起來,這某種程度上,也算是一句情話吧。
紀昀淡琥珀色的瞳孔凝住她許久,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
而是直接繞開了這個話題:“既然是配偶,那漂亮媳婦得找時間見公婆了。”
方檸心領神會:“現在?”
“随時可以。”紀昀把選擇權交給她。
車開往的方向越來越遠離城中心。
方檸突然想起之前聊過紀昀父母的職業,好奇地問道:“對了,你爸媽之前是仁春的醫生,怎麽辭職了?那現在又是在做什麽工作?”
聽說紀昀父母年輕時就已經是仁春有名的醫生了。
即使沒經歷過他們輝煌的那個時代,但光是聽說,方檸也為他們的離開感到無比惋惜。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紀昀沒有直接回答,把車停在了一家名叫“仁養院”的醫院門口。
與其說是醫院,倒更像是一個療養的休閑寶地。
占地不小,環境秀麗宜人。
錯落的假山亭宇,別致的小橋流水,還有綠蔭草地,幽然小徑。
每一間房間都被精心地布置過,暖色的裝潢,大面明淨的窗戶,投進來的陽光把整個屋內都照得暖洋洋的。
這是一家臨終關懷的醫院,專門接收即将走完生命歷程的病人。他們大多都身患絕症,被病痛折磨得苦不堪言。
“陳阿姨,今天下午看的電視劇講什麽了?”病房裏,紀母溫柔地和病**的患者交流。
邊問着,手上也沒閑着,和旁邊的護士一起給她小腿上的瘡口清瘡換藥。
這是一位癌細胞已經轉移全身的老人,雙腿水腫得無法起身行走,每天只能靠醫護人員和護工給予她無微不至的照顧。
傷口的惡臭味混着大小便失禁的臭味,但沒有人嫌棄她。
仍舊把她當作和普通的老人一樣,柔聲細語地與她聊天。
“抗戰吶,那小鬼子都被打跑了,炸彈轟轟轟。”老人用她特殊的拟聲詞描述着電視劇的畫面,說着說着便笑了起來。
“哇,好厲害。”紀母面帶微笑,又問,“今晚吃了什麽?好不好吃呀?”
“吃了排骨,還有青菜和南瓜,好吃好吃。”老人笑着,滿臉的皺紋,卻竟然帶着幾分孩童般的天真。
站在病房外看着這一幕的方檸,有幾分愣怔。
“我爸媽辭職以後,在這裏開了一家醫院,收治臨終患者。”站在她身旁的紀昀,緩緩地說道。
“希望能讓這些患者,有尊嚴地離開這個世界。”
重症患者不僅僅遭受的是身體上的折磨,還有心理的折磨。
生活無法自理,甚至連最基本的作為人的尊嚴也難以維系,久病床前無孝子這話也不無道理。
醫院裏不僅是生老病死,還有人情冷暖,這些常年待在醫院的他們都看得太多太多。
紀父紀母曾經都在仁春重點科室擔任科主任,對于他們的離職,一定充斥着很多人的不理解和惋惜。
但這一刻,方檸忽然意識到,價值并不僅僅是由常規意義上的貢獻去衡量。
生與死,同樣都有意義。
“檸檸,你們來啦。”紀母出來時,看到了他們。
“伯母好。”方檸乖巧一笑。
“等你伯父看完病人,我們就回家吃飯啊。”無論何時,紀母都是一副溫柔的模樣。
回家後,一家人坐在飯桌上。
“檸檸,上次聽紀昀說你喜歡吃啤酒鴨,今天嘗嘗這道黃焖雞。”紀父第一筷就把最嫩的部分夾給了方檸。
“謝謝伯父。”方檸擡碗接過肉。
剛剛還和顏悅色的紀父,轉頭對紀昀就立馬嚴肅起來。
“紀昀你這孩子真是的,居然都不和家裏人說一聲,就去領證了。我們都沒去拜訪檸檸家的長輩,實在是太失禮了。”紀父批評道。
說完又夾了幾筷子的菜,放進方檸的碗裏。
“檸檸啊,你受委屈了。不過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地幫你教訓一下這個臭小子。”
一對上方檸,他的神色很快就柔和下來。
這紀父,該不會學過川劇變臉吧?方檸愕然。
“我做得确實有失妥當。”紀昀低頭,認真地認錯。
說結婚說得突然,當時也着急領證,連見家長的禮儀都忘了顧上。
“是怕老婆跑了還是怎的,就沒見過這麽急的。”紀父生氣道。
“就是,怎麽做事這麽不沉穩?”紀母也不贊同他的做法。
“伯父伯母,要說這事還是要怪我,”方檸笑語盈盈地替紀昀擋下長輩的批評,“當時是我急着要去領證,一時沒來得及和家裏說。”
說完方檸差點兒咬舌,這說得好像她有多恨嫁似的。
紀昀悶笑:“好像确實是。”
這讓方檸回想起自己大着膽子沖到人家家門口,說結婚的那晚,感覺自己雙頰燙了起來。
故作惡狠狠的姿态瞪了他一眼。
要真計較起來,先提結婚的人可是他。而且她幫他解圍,他倒好,反倒是先取笑上她了。
可是,他又在桌下輕輕地戳了戳她的腕骨,像是安撫,又像是道歉。
緊接着動作不僅僅停留在這些,他的掌心覆了上來,握住了她的手。
随之,她的心髒也像是突然被什麽籠住,短暫的停頓後,續上的是高頻率的跳動。
方檸垂着眸,嘴角在偷偷地上翹。
在他手心裏的,她的手,像是一只靈活的小魚。作亂地扭動,最後十指相扣了才肯安靜下來。
連交換的體溫都帶着讓她愉悅的魔法。
方檸第一天才知道,原來她這麽好哄。
一聽這是方檸的主意,紀父紀母馬上又變了個态度,紀母更是直接拿出了兩個紅包,塞在方檸的手裏。
“都結婚了,還叫什麽伯父伯母。”
方檸一驚,立刻從紀昀的手中,抽出她的手,雙手接過紅包。
紅包很厚,拿在手裏都沉甸甸的。
是對他們的婚姻,沉甸甸的祝福。
“謝謝爸,謝謝媽。”方檸改口稱呼道。
“欸,祝你們幸福。”紀母笑着祝福道。
不僅僅是祝他們的新婚,也是祝他們的生活。
“要是紀昀有哪裏做得不好的,你就和我們說,我們都站在你這邊。”紀父毫不遮掩地偏袒着。
這純粹的好讓方檸突然覺得他們只是為了應付長輩而結婚,實在對不起他們的好意。
不過若是假戲真做的話,也不算是辜負吧。
吃過飯後,大家一起在客廳放着電視閑聊。
紀母轉頭看了看窗外後,說:“今晚別回去了,太晚了,開車不安全。紀昀那屋我每天都收拾,可以住。”
“好。”紀昀答。
“今晚我在哪兒睡?”方檸側過身子,附在他耳邊,小聲地問道。
說完,立刻正襟危坐,假裝分析起電視劇的劇情:“這個人好像是壞的。”
“我也覺得是壞的。”紀母也認同,沒注意到小兩口的動作。
她這副掩耳盜鈴的模樣,惹得紀昀彎起唇角。
他歪了歪頭,似有若無地碰到方檸耳邊的碎發,用只有他們倆能聽到的音量,和她耳語道:
“和我睡。”
作者有話說:
紀昀:爸,你說得沒錯,我确實是怕老婆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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