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見意
外套上帶着他的體溫和氣息, 柔和而清冽,像山間的雲。
衣服顏色很淺,如皚皚冰雪間, 融入一抹草木燃盡的蒼灰。
很襯他的氣質。
簡亭靈其實沒那麽冷,但看到楊柳菁臉色難看地轉過頭,身心都十分舒暢。
于是将衣服裹得更緊了些,揉揉鼻尖:“謝謝。”
此時話筒轉了一圈, 傳到他們這裏。彩燈立刻一陣亂閃,幾只皮猴子拿起鈴鼓狂拍:“天王來一首!”
“讓咱們見識一下神仙唱歌!”
“大家投票決定唱什麽吧!我投《向陽本能》一票!”
“可是可是, 我想聽《星晝》诶。”
衆人七嘴八舌, 話題到這都還算正常。
可接下來, 有人不知吃錯了什麽藥, 醉醺醺地吆喝道:
“挑啥呀,大家都是老同學。把柯大天王的歌單調出來, 咱們全聽一遍!”
說着還颠三倒四地去按屏幕,一個拼音一個拼音地輸入柯意之的名字。
簡亭靈一聽就怒了。
她唰地起身,踩着高跟走到那人身後,陰恻恻看他。
冰刀般的視線穿過厚厚的皮夾克直捅心窩。那人不明所以地打了個哆嗦, 茫然地回過身,就看見一美豔又動人的女閻王。
“想聽就去買票聽演唱會, 在這當什麽大爺?”
簡亭靈打掉那只已經開始哆嗦的手, 把他才點好的一溜歌全抹了。
她風采不減當年, 不少人對她骨子裏的懼怕又蘇醒過來, 抱着鈴鼓不敢說話。
場子一度陷入肅靜。
過了陣,才有人逸出聲清淡的笑意。
也和高中那時一樣。
面對黑着臉的簡亭靈, 只有柯意之會走上前。
他來到她身旁, 也俯下身, 看着自己姓名後跟着的那些歌曲名。
這些都是他首專裏的歌,一共十一首。
他将手指落在其中一首冷門歌旁邊,狀若無意地問她:“這首聽過嗎?”
問時竟有些緊張。這首傳唱度最不理想,即使是在開演唱會時,也是它呼聲最低、跟唱最少。
可簡亭靈卻不假思索地點頭。
“當然。”她驀地轉頭,雙眼亮晶晶地看他,“我能感覺到你們團隊在這首歌上是非常有野心的!它目前絕對是被低估了,也許過一陣子有個什麽契機,它就也能大火!”
那眸光像是星火,将他心間照亮。
他垂眸忍住笑意,修長手指随意把玩着手中話筒。
KTV的話筒廉價又笨重,可被他拿在手中,也鍍上一層雞犬升天的奢貴。
少頃,他另一只手擡起,輕輕覆上她懸在點歌屏上方的手。
頭頂清藍流光投下圓影,簡亭靈雙瞳驀地睜大。
陌生而溫暖的觸感令她心尖一顫,手也剎那間不受控制,往後縮了個小小幾毫米。
還沒等她暗怪自己膽小。
他卻不由分說,溫柔地加了幾分力。
将她的手,覆得更緊了些。
簡亭靈心跳一陣淩亂。
清藍光芒下,他側顏清隽,認真地凝視着屏幕,握着她的手微微擡起,循循善誘地掃過一串歌名。
“想聽哪首?”
“我唱給你聽。”
–
一曲終了,滿包廂全是驚嘆。中途還有外人過來敲門,大家忙不疊把門鎖上了。
等別人接過話筒,又是好幾首歌過去,簡亭靈的耳朵仍在發燙。
手機忽然亮起提示。
她從側門出去,進洗手間接電話。
是雲莓打來的。
“媽媽沒什麽事,就是想我們靈兒。玉澄也可想你了~”她語調一如既往,又糯又甜,“這幾期節目我都看直播了哦,靈兒真棒。”
簡亭靈摸摸鼻尖:“你真是為我看的節目?”
一個撒嬌一個擠兌,這通電話倒也和樂融融。末了,簡玉澄也接過電話說了幾句。
他就和雲莓截然不同,咬字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十分嚴謹古板地叮囑女兒,要嚴以律己、要潔身自好。
“娛樂圈不同于其他行業,浮華愈重,糟粕愈盛。你進去就專心搞音樂,什麽雜七雜八的污糟事,千萬沾不得……咳咳。”
簡亭靈揉一揉耳朵上的老繭,含笑聽着。
直到聽見咳嗽聲,她臉色一變,立刻緊張兮兮地打斷:“爸,你生病了?”
“我沒事。”簡玉澄毋庸置疑地回,“你照顧好自己,別□□們的心。”
簡亭靈垂眸看自己腳尖。
簡玉澄是個有雄心、更有野心的人。當年白手起家,從最基層的業務開始做起,雙腿紮在泥濘裏,什麽苦都嘗過。
從零到一,比從一到十難得多。他最後能跟那些家族世襲的old money平起平坐,靠的是摸爬滾打、百煉成鋼。
有些人天生要掌權柄,運籌帷幄,統禦四方。
簡家倒了,經濟損失對他的打擊還在其次。而最空虛、最落寞的打擊,在于一個半生骁勇的将才,卻失去了可供馳騁的疆場。
簡亭靈撚着垂落耳旁的碎發:“爸,你告訴我實話,這幾年,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放棄過?”
簡玉澄如今在一家跨國外企做高管,薪水其實也算可觀。但他們家曾背了些債款,車房等資産也都全數上交。
相當于人過半百從頭再來,承受的壓力可想而知。
可即使是在這樣的高壓之下,簡玉澄依舊在想方設法攥緊一切時機,想要東山再起。
“你說哪的話?重振旗鼓難如登天啊。爸爸也一把年紀了,哪有那麽天真?”
話筒對面傳來鎮定自若的語調。簡亭靈默默補了句:“上回,你電腦桌面上的項目書沒藏好。”
“……你怎麽能亂看爸爸的工作電腦?”
簡玉澄有些尴尬,企圖拿長輩身份壓人,把這事遮掩過去。
簡亭靈不得不再将一軍:“還說自己不天真,我這個不務正業玩音樂的都想說,你就是咱們家最理想主義的人。別騙我了,我可沒我媽那麽好糊弄。”
良久,對面也沒出聲。
分明沒人吸煙,簡亭靈卻覺得空氣都變得沉重,胸腔內一陣酸澀。
啪嗒一聲,電話裏傳來門響,簡玉澄似乎換了個房間。
他這才輕聲道:“亭靈,爸爸這兩年,一直很憤怒。”
“我知道。”
簡玉澄平素進退有度,在下屬面前尚且溫潤和善,在家人面前更不必提,對雲莓和簡亭靈一句重話也沒說過。
人人都說他脾氣溫和。
可簡亭靈知道,他早已憤怒入骨。
“亭靈,爸爸憤怒的,并不是向雲升背叛簡家,侵吞我半生心血,還險些将我變成階下囚——我素來願賭服輸,既然錯看此人這麽多年,這些是我該付出的代價。
“但我不能容忍的,是喪盡天良者占據高位,拖欠工資、暴力辭退、用招搖撞騙的方式做項目、挖牆腳,鑽盡法律的空子,最後自己拿錢走人,卻留下滿地瘡痍——”
他聲音漸漸變得顫抖:“普通人辛辛苦苦奮鬥半生,才賺來的血汗錢,卻被這種人拿去揮霍一時、享樂一夜。這世道,咳咳咳,這世道若不改一改,該多讓人絕望啊。”
簡亭靈鼻尖發酸。
簡家以前的業務是房地産方面的。其實,當時比這更賺錢、更輕松的領域有的是,但簡玉澄就是想做這個。
這是他年紀尚輕時,就立下的目标。
直到破産前一天,他辦公室裏仍挂着杜甫那句詩:“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簡亭靈的名字裏,也藏着他的夢想。
亭,就是小房子。
他希望每個在這世上勤勞生活、誠懇處世的人,都能擁有一間自己的小房子。
以前的簡家,也确實是這麽做的。簡玉澄每個項目都盡可能讓利,再用魄力打通各個環節,将這份利切切實實讓到普通人手裏。
可向雲升鸠占鵲巢後,短短幾年,項目爛尾無數。簡玉澄辛苦半生的基業,如今早已成了一塊爛招牌。
簡亭靈咬牙,将眼裏的淚光生生逼退:“爸爸,我知道。我都知道。所以這幾年,我們沒說過一句不支持你的話——”
她雙眼通紅:“但是,螳臂如何能擋車?簡家早已樹倒猢狲散,人才凋零,財力空虛。您以前一句話就能解決的事情,現在苦熬一個月也難做成。”
“您年紀已經這麽大了,真的不能再連軸轉地熬夜,身體吃不消啊。”
簡玉澄緩聲道:“我沒事,好得很。就是這兩天肝火旺,才咳嗽了幾聲。你要實在信不過我說沒事,下個月我去做個體檢,讓醫生給你說。”
“好。那結果出來,你第一時間發給我。”
簡亭靈這才稍微放心了些。
她沉默一陣,自責感像支又硬又冰的鐵耙子,在心底一下一下,耙出血來。
“……爸爸,對不起。要是我聽你的話,好好學習,早點開始接手家裏的生意,幫你多留意一些,也許就不會……”
結果簡玉澄一陣豪爽大笑,直接打斷了她。
“哈哈哈哈哈哈,向雲升開始密謀的時候,你才上初中。簡家破産那年,你大學還沒畢業。我都沒留意到的事兒,你年紀這麽輕,怎麽幫我留意?”
他溫聲道:“好孩子,真不用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你考上北華經管系,還一直拿獎學金。自從改了主意要幫我,每周都去公司幫着做事情——你已經把能做的都做了。”
簡亭靈仍有心結:“可是——”
“沒什麽好可是的。你爸我現在閑下來,也懂得享受人生了,發現就像你說的,音樂這東西,有時候比什麽都更能給人力量。”
說完,他還真就哼了兩句。熟悉的旋律入耳,簡亭靈心裏一陣五味雜陳。
簡玉澄笑呵呵地開口了:“你那首什麽雞蛋灌餅,我現在工作累了,沒事兒就循環着聽聽,一聽就覺得更有勁兒了。”
簡亭靈帶着淚光笑出來:“早改名了爸!不叫雞蛋灌餅了!”
“我知道啊,叫《绮紀》嘛。”簡玉澄如數家珍地背了幾句歌詞,忽然語調一變,調侃着道,“但我這聽下來好幾個版本,發現還是柯家那孩子,唱得最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