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鐘意
陪護椅太硬, 睡着不舒服,簡亭靈一晚上醒了十幾回。
最後一次醒來時天光已經放亮,她索性不睡了, 洗把臉精神一下,先編輯了一串需要帶來的東西清單,給雲莓發過去,再出門給簡玉澄買早餐。
門口就有包子豆漿, 但簡亭靈知道父親愛吃腸粉。米漿蒸成透明的粉皮,包上各色餡料, 口感清淡, 又嫩又滑。
這東西雲珀那邊很多, 但明城不多見。
簡亭靈頂着日頭走啊走, 幾乎把周圍的小吃攤走遍了,才找到一家腸粉店。
雖然有點辛苦, 但當回到病床前,揭開蓋子的那一刻,看到父親一臉驚喜,她又覺得很值得。
“我女兒真懂事。”簡玉澄擡擡手, 似乎想要摸一下她的頭,但又不太好意思的樣子。
典型的中國式父親, 不擅長用肢體接觸表達愛。
但今天的簡亭靈一反常态, 自己主動把腦袋湊過去, 握過簡玉澄的手, 在自己頭上摸了摸,還仰臉朝他笑。
簡玉澄一怔。
這丫頭向來性子硬, 又倔又剛, 怎麽半年沒見, 倒像是學會撒嬌了。
他摸摸下巴。
這是有情況了。
簡亭靈沒注意到他意味深長的目光,她正埋頭喝豆漿,順手把簡玉澄藏枕頭底下的報表抽了出來。
“我沒收了啊,你這兩天好好休息,不許想工作上的事。”
她嘴上叮囑着,目光卻被材料封皮上的字樣吸引了過去。
“向氏集團”。
加粗的“向”字挑動了她的神經。簡亭靈唰地翻開材料,是一份項目競标彙總,粗略一看就能發現,向家專挑簡玉澄主負責的項目競争,而且手段并不算光明正大,又是他們游走在灰色地帶的那一套。
她咬了咬牙,還是沒忍住,啪地摔了材料,一股邪火從心底竄上來。
他們還沒騰出手來算總賬,向家竟然還對父親不依不饒。
“我看你這病十有八九是被氣的。”簡亭靈怒道,“向雲升真是無情又無恥,虧你當年把他當朋友看,手把手把他一個草包帶到今天。”
小時候,父親的朋友裏,她最讨厭這個向叔叔。但向叔叔偏偏姿态最低,能當着一屋子人的面,跪下給她當馬騎。
簡玉澄笑得雲淡風輕,筷間的腸粉都一點沒夾斷:“誰說我被氣病了?我沒氣,也沒病。他跳任他跳,我一點都不放在心上。”
他緩緩道:“向雲升還是信賴我的眼光,才專挑我的目标下手,卻不想想兩邊公司特質不同,甲之蜜糖,乙之□□。我們能勝任的,他們未必吃得下。”
簡亭靈:“我知道你是給我寬心,但他們這樣處處橫插一杠子,你們的活也不好幹啊。”
簡玉澄擺擺手:“這點小障礙,我還不放在眼裏。”
他含笑看看憤怒得連飯都咽不下去的女兒,換了個話題:“對了,你知道嗎,向韶也開始做事了。”
向韶。太久沒聽到這個名字,簡亭靈險些想不起這人是誰。想了半天,才勉強記起一個圓滾滾的面團形象。
向韶是向雲升的兒子,童年時常和簡亭靈在一塊玩,是個胖乎乎的小男孩。
他長得實在不算好看,同齡人都不喜歡他。他一被欺負,就哭着來找簡亭靈。
簡亭靈那時是孩子王,會幫把欺負他的人踢進沙坑裏,帶他融進孩子們的小團體,一起玩游戲。
她搖搖頭,将一次性餐具收進塑料袋,起身扔進病房角落的垃圾桶裏。
自從向家翻臉,她再也沒有見過向韶。
聽說向韶高中出了國,還做了整容手術。想必就算現在站她面前,她也不認識了吧。
那個哭鼻子的小胖子,早消失在這世界上。
“那小孩都要結婚了,”簡玉澄坐起身,“時間可真快啊。”
“別為不值得的人費心。”簡亭靈又給他把床板搖下去,“多躺會,我陪你說話。”
–
這一天又忙到晚上,簡亭靈被簡玉澄趕回家睡覺。她腰酸背痛地端起漱口杯,朝衛生間走去。
雲莓賣萌撒嬌一把好手,卻實在不擅長幹家務,盡管拼盡全力,還是把事情做得東丢西落。
簡亭靈默默給她善後,花費的精力比自己親自做一遍還多。
但這畢竟也都是母親的心意,她不忍心打擊雲莓的熱情。
她站在鏡子前,洗了幾把冷水臉,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然後,像拿出一件珍寶般,鄭重其事地拿出手機,點開微信。
柯意之的對話框就在置頂處。
點開,一條條關心跳出來。
[靈兒回家開心嗎?]
[多陪陪爸爸媽媽]
[明城這兩天有個很好的展,可以帶家人一起去看,我幫你們拿了幾張邀請函]
還有他随手拍的照片,比如和樂隊的合照,他一身簡簡單單的白衣黑褲,跟精心打扮的衆人站在一起,仍是最惹眼、最有氣質的那個。
還有漓市的特色菜,他說看着很好看,但不怎麽好吃。當地大老板非要請他吃最貴的,可偏偏越貴越難吃,他還攔不住。
簡亭靈笑了,一條條地回:[展就不去了]又違心地解釋:[爸爸還要上班]
[你喜歡吃什麽口味的菜,回來了我給你下廚]
[早點休息,晚安]
卻沒想到,最後這條剛發出去,對面忽地跳出來一條新消息。
[這兩天怎麽這麽忙]
[家裏一切都好嗎?]
簡亭靈驚詫地往上翻,看到他今天五點就起來了,現在已經是淩晨兩點。
難道是,一直在等她?
她又心疼,又心虛,更不忍讓他擔心,趕緊回道:[沒什麽事,就是太久沒回來了,有好多話說,就想不起來看手機]
對面默了默,發來一句:[那好吧]
[好好照顧自己,等我回去]
兩人道完晚安,又過了好幾分鐘,簡亭靈仍沒退出對話框。
她抿抿唇,一邊捶着自己酸痛的腰,一邊又把兩人的聊天記錄看了一遍,唇角浮起一絲笑。
鏡子裏那張有點憔悴的面容,也被甜蜜的光芒點亮。
估摸着他已經睡了,她才悄悄又發過去一行字,然後就立刻鎖了屏,回去睡覺。
這時是淩晨兩點十四分。
一條消息跨越了千裏的距離,靜悄悄地出現在另一個手機的屏幕上。
靈兒:[我很想你。]
–
也許是精疲力盡的緣故,簡亭靈第二天睡過了頭,十點才醒來。
她匆匆趕到醫院,在走廊裏疾步快走,手裏拎着飯盒。
直到險些被臺階絆一跤,這才猛地回神。忽然驚覺,許多人都盯着她看。
她摸了摸臉。
糟糕,忘帶口罩了。
幾乎在她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一個年輕男人忽然從邊上站了出來,還作勢要扶她。
簡亭靈不動聲色控制住平衡,退後一步,避開他的手臂。
男人有些尴尬地收回手,笑了笑,主動開口道:“我注意您好幾天了,您的氣質真是令人過目不忘。”
他從兜裏掏出手機:“冒昧地請問一下,能加個微信嗎?”
他嘴裏說着冒昧,神色卻十分自信,二維碼已經緊随其後,追到她眼皮底下來了。
簡亭靈能理解他自信的理由——他長相不錯,穿着也得體,估計走到哪都被捧成校草,沒體會過被人拒絕的滋味。
簡亭靈幽幽嘆聲氣,決定今天就給他無往不利的搭讪事業畫上句點。
“不了吧。”
男人還沒反應過來,笑着說:“你掃我就行——啊?”
簡亭靈繞開他繼續往前走,這兒離簡玉澄的病房只差一個拐角。
腳步聲不依不饒地追上來:“小姐姐,這是我的名片,你再考慮一下吧——”
就在此時。
拐角處通透明亮,清風自窗外拂來,也将一陣熟悉的清冽冷香,送至簡亭靈面前。
她平靜的思緒一下被擾亂。
下個瞬間,忽然直直跌進一個人懷裏。
那人長身玉立,單手抱着一束花,另一只手攬住她肩頭,直接将她抱進懷裏。
這種擁抱的方式,她很熟悉。
簡亭靈呼吸一窒。
大腦一片空白,鼻尖已輕輕磕在他胸膛上。珍珠母紐扣也染上他的體溫,逸散着熟悉的書墨香。
“我來得不巧。”
頭頂投下好聽的男聲,帶點揶揄的笑意,隔着口罩,聽不太真切。
“打擾靈兒認識新朋友了。”
年輕男人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
為什麽小姐姐躲我就反應那麽快。
簡亭靈啪地錘他肩膀:“說什麽呢。”
柯意之朝她身後揚揚下巴:“我可都聽見了。”
簡亭靈這才回頭,皺了皺眉:“別跟着我了,回去吧。”
柯意之拿出口罩為她戴上,指尖狀若無意,蹭過她耳廓。
他動作輕柔,細微摩挲間,卻染着思念缱绻,撩得她臉頰都泛起紅。
等她面容被遮得嚴嚴實實,他這才緩聲道:“記得戴口罩,不然很危險。”
這本是提醒她,作為一個明星,要注意自我修養。
但落在不認識她的年輕男人耳朵裏,就變成了另一個意思。
年輕男人:……打擾了,我是危險,我這就走。
很快,走廊裏便再無其他人。
簡亭靈卻仍站在原地,一手拎着飯盒,怔忡地看着柯意之。
總感覺,他好像比記憶裏更好看了。
柯意之單手抱着素雅花束,指一下走廊盡頭的病房:“不進去嗎?”
“你怎麽在這?”簡亭靈悄聲問,“專輯的事,都忙完了?”
他卻不答,只看着她的眼睛。
鳳眸沉沉,淚痣卻淺淡,僅口罩上方露出來的一方眉眼,也好看得不真實,像濃淡得宜的水墨畫。
簡亭靈被他看得心裏沒底,也不說話了。
過了陣,才聽到他輕聲問:“為什麽不告訴我?”
簡亭靈抿抿唇,低下頭。
“我怕你擔心……這邊我一個人就可以。”
聲音很小,卻又很堅定。
她獨立慣了。從小到大,雲莓靠不住,簡玉澄忙工作,家裏的雜事都是她張羅。她十三歲的時候,已經能把管家保姆司機的日程表安排得井井有條。
在學校也是,所有人碰見事兒都會來找她,而她要是遇見什麽事情,就只能找自己。
柯意之無聲地嘆一下,走近她,伸出手,指尖從她眼下拂過。
“都有黑眼圈了。”
又垂下頭,認真地看進她雙眼。
“眼睛裏,還有紅血絲。”
簡亭靈慌忙擡手揉揉眼睛,好像這樣就能把血絲揉掉一樣。
手剛擡起一半,忽然落入他溫暖掌心。
接着,整個人便被他捉進懷裏,動彈不得。
耳旁聲音溫柔,是哄人的語氣。
“我知道,靈兒很獨立、很堅強。”
不獨立,不堅強,就不會一個人寫歌,一個人闖內娛,一個人給自己讨說法。
明明只要跟他說一聲,很多事情,都會變得更加容易。
他輕輕揉她頭發,循循善誘:“可是,多一個人承擔,總會輕松一些,對不對?”
對不對?
簡亭靈鼻尖一酸,委屈感忽然湧上心頭。
從小到大,別人和她說的話,只有“謝謝你”,以及“怎麽辦”。
從來沒有人問問她,你是不是也很累?
也從來沒有人和她說,我在這裏,我陪你一起。
酸澀的雙眼湧上些許淚意。
她聽見柯意之音色溫醇,緩聲哄她。
“以後都有我,我想和你一起分擔。”
“靈兒不要和我見外,好不好?”
“……好。”
她淚眼朦胧,啞聲回答,不自覺扯住他衣服,聲音壓得很低,帶着哭腔。
“意之,我真的好害怕。”
閘口被打開,淚水便源源不斷地湧出來。
“我害怕,爸爸真的得了那個病……我真的不能沒有他,媽媽也不能沒有他。”
“爸爸明明一輩子都沒有做過壞事……他還有、還有那麽多心願沒有實現。”
“可我現在什麽也做不了……我只能等,一點辦法也沒有。”
淚意模糊了視野,眼前的一切都在跳動,散發着奇異的炫光。
忽然,一個方方正正的“平安”字樣映入眼簾。
它就挂在柯意之懷中的花束上,在花香裏搖搖晃晃。黃色的布面十分溫潤,其上繡着平實的紋樣。
柯意之注意到她的目光。
“來之前,我去了寺廟,給你父親求了一個平安符。”
他将那枚平安符摘下來,放進簡亭靈掌心裏。
簡亭靈平生從不信神佛,如今卻像握住一棵救命稻草,緊緊地捏住它,放在心口的位置。
希望檢查結果只是虛驚一場。
希望一生善良的爸爸,真能長命百歲,無病無災。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就在此時,一串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一個護士自拐角走來,看見他們,便停下腳步。
“你們是514床簡玉澄的家屬嗎?”
這陌生的聲音像把鋒刃,切破了長廊內的寂靜。簡亭靈後背一僵,慢慢轉過身,一眼就看見護士手中拿着的檢查結果。
她心髒驟然高高懸起,聲音滞澀地卡在喉嚨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可此時,冰涼的手上,卻忽然傳來暖意。
柯意之握住她緊攥平安符的那只手,堅定而溫熱,給予她一種,源源不斷的力量。
他沉聲道:“是。”
護士利索地翻開手中文件夾,指尖挪到最底下,查看檢查結果。
簡亭靈死死盯着她的動作,不自覺屏住呼吸,後背一陣陣發冷,感覺心髒都快要停止跳動。
平安符似乎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壓在手心裏。
不知過去了多久。
那護士擡起眼,目光落在他倆身上。
而後——
唇角一揚,圓臉上露出兩顆小酒窩。
“沒事了,病人的肺部陰影是良性的,一切指标都正常。”
她聲音裏浸透着喜氣洋洋的笑意,把報告抽出來,遞給簡亭靈。
“病人是你爸爸吧?你可以放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