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邊山海(三十一)
既然想到劇組,蘇近月想孟文光這個案子,入選最高法指導性案例這件事,要不要和江潮生說一聲。畢竟案子的關鍵性切入點,是江潮生無意間發現的。
雖然感覺江潮生對法律這方面的事情估計不太熱衷,但蘇近月本着尊重,又或者,只是她單純的想要見一見江潮生,她還是打定主意親自去趟工作室,和江潮生當面說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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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你是不是這幾天都沒怎麽睡?”
蘇近月看着工作室裏加裝了好幾臺電腦以及大屏幕,多了一些剪輯工作人員,她問了好幾個人終于在最裏面的電腦前看到了江潮生的身影。
原本剪短的頭發現在倒是又留長了,屏幕邊上堆放着泡面和礦泉水,這回倒是十足的狂放不羁的醉心于創作的藝術家狀态。
江潮生見到蘇近月來了,忙從邊上拉了把椅子過來,示意她坐下,遞給了她瓶礦泉水:“這想快點剪出來嘛……”
“加的這些電腦和人是?”蘇近月本來不太想過問這些,但是又想到租房合同上簽的是她的名字,過問一下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她當然相信江潮生是在做和電影有關的事,不會幹其他的勾當,她只是想要多了解一些,又或許是出于她的職業習慣,她總是想要事物都處于自己的了解和掌握之中。
“忘記和你說了。”江潮生拉開電腦桌的抽屜,從裏面抽出來一本合同,遞給了蘇近月,“我合作,準确來說是入股了一家影視後期制作公司。”
“本來我是為了節省資金找的應天視創,但是這應天視創接的另外一部劇主演出了問題擱置了,項目尾款也沒截,這眼看就要資金周轉不過來就要倒閉了,我想着反正要做《山海》後期的,倒不如接手了,這樣以後做起後期就更方面。”
蘇近月挑了挑眉:“你就為了做後期方便,所以索性買了個後期公司,還把公司給搬到自己工作室裏來了?”
江潮生不好意思地笑了:“這不是便宜嘛……”
“而且寫字樓租金太貴了,反正都是自家人給自家電影幹活,沒那麽多虛的。”
蘇近月翻一邊聽江潮生講,一邊職業病犯了開始細細看着合約條款。她本來還擔心,江潮生是被人忽悠了,接了個燙手山芋。
畢竟論電影專業,她是相信江潮生的,他既然接手應天視創這個盤子,那應天視創的後期審美技術自然是在線的。
只是不管是收購還是入股瀕臨破産的公司,裏面都大有文章在,這懂行的人能夠做到趁火打劫,不懂的人恐怕會被拖着一起下了水,這樣的事情,蘇近月見得多了。
結果等詳細看完合同,蘇近月發現,江潮生接受應天視創的這個情況,竟然兩者都算不上,既不是趁火打劫,也不是被拖累的自身難保,恰恰相反,是雪中送炭。
江潮生不僅提供資金保證應天視創渡過這次破産危機,而且還以以後的項目保障應天視創的後續發展。
當然,江潮生也憑借收購應天視創,收獲了一個完全歸屬他用的完整後期特效團隊。
蘇近月指尖摩挲着合同的邊角,她總覺得江潮生會收購應天視創,不僅僅是因為巧合。這份合同準備的相當完善,絕對由不低于君達律師事務所這樣的紅圈所把過關,應該是已經提前草拟好,修改過許多遍的。
江潮生收購應天視創,絕非臨時起意,而是蓄謀已久。
還未等蘇近月問出自己的猜想,江潮生倒像是搶先讀懂了蘇近月的揣測:“姐姐你先幫我看一下,這兩段粗剪哪段好一點,然後我再告訴姐姐你想知道的。”
電腦屏幕上放出的《山海》結尾之前,反派徐明華接受審判的部分。
江潮生給出了兩種剪輯方式,第一種是徐明華接受審判作為畫外音,配上人民群衆得知案件審判結果後的各式反應,以張獵海潸然淚下的特寫鏡頭為這段結尾,轉接過渡到影片最後,張獵海來到大山深處;第二種則是以近似紀錄片的處理方法,将徐明華法庭審判部分直接放出,然後直接硬轉到影片最後,張獵海大山深處的結尾部分。
“如果要說‘好看’,那肯定是第一個版本好看。”
“但是,姐姐你更喜歡第二個版本對不對?”江潮生搶着說出了蘇近月還未說出口的轉折,狡黠一笑。
蘇近月點了點頭,認同江潮生的搶答:“嗯,第二個更加現實嚴肅。”蘇近月頓了頓,“更加符合法律的本色。”
“交由法律來審判,本身就是最終也是最後的正義,它是沉重的。”
“也是《山海》最沉重最核心的內涵。”江潮生接道。
蘇近月同江潮生雙目相對,即使江潮生眼下有肉眼可見的烏青,那雙眼睛依舊明亮如星辰,澄澈透亮,仿佛能夠讀到蘇近月心底最深處。
或許,甚至能夠讀懂,蘇近月都尚且不清楚的她自己。
大概是讨論到這個話題上過于嚴肅沉重,江潮生很快便轉到蘇近月之前想要問的問題上:“姐姐是不是想問我拿下應天視創,是一時沖動,還是謀劃已久?”
畢竟這個話題涉及到商業機密,雖然江潮生現在坐着的是由隔板隔出來的單間雅座,但是保不齊隔牆有耳,所以江潮生手搭上蘇近月椅子邊,一使勁,将蘇近月的椅子拉的離他更近了些,然後壓低了聲音:
“當然是早就有這方面的想法。”
“要想拍出自己想要的電影,當然要整個團隊都是自己的才更方便,也更好。”
“更何況……”江潮生看着蘇近月,意有所指道:
“我從不臨時起意,素來只有蓄謀已久。”
蘇近月剛想琢磨江潮生的弦外之音,江潮生倒是将這個話題掀了過去,主動問道:“對了,姐姐你突然來找我是有什麽事嗎?難道是想念我的廚藝了?”
這還真讓江潮生猜中了一半,但是蘇近月是斷然不會承認的,她将那份應天視創的合同還給了江潮生,從包中拿出那份最高法的通報:“你還記得上次我從劇組回建寧市打的那場官司嗎?贏了,還入選了最高法的指導性案例。”
“多虧了你的提示,所以我覺得有必要來和你說一聲。”
考慮到一般人可能不太了解最高法指導性案例的意義,蘇近月正想同江潮生解釋,卻發現江潮生正認真看着那份最高法通報,表情上全然沒有普通人閱讀法律專業文書時,那種恍若看天書般的苦惱困惑。
不過蘇近月轉念一想,江潮生懂得點法律知識倒也不奇怪,畢竟是在娛樂圈裏混的,如果不懂一些的話,怕是被人诓騙簽了合同打白工,未免也太不符合江潮生的人設了。
江潮生看完最高法通告,由衷贊嘆道:“姐姐你真的太厲害了。”
不知道為什麽,明明這幾天不管是主任也好,傅言也罷,就連委托人的誇獎,她都聽了好幾輪,還都是變着花不重樣的,她都沒有什麽太大的感覺。畢竟能成為最高法指導案例這件事,很多時候也是有很大的運氣因素在裏面。
結果在聽到江潮生這麽誇她的時候,蘇近月卻難得的,在感受到一絲喜悅的同時,有些害羞了。
大概是江潮生的眼神過于熱忱,話語也過于直白,不加任何的矯飾,反倒顯得更加難得可貴,也更加動人。
江潮生把最高法的通告翻來覆去地又看了好幾遍,然後擡眼看向蘇近月,眼角竟然有些紅紅的:“姐姐果然是名很優秀的律師呢。”
他将通告還給了蘇近月,回頭看了眼亮着的電腦屏幕上,點下暫停鍵的《山海》片段,光影映在他黝黑的眼眸中,明滅不定。
“姐姐有沒有後悔過,答應我來拍《山海》?”
江潮生問出這個問題,似乎并不準備等蘇近月回答,他只是轉過身繼續進行着影片剪輯,斷斷續續地說着:“其實有的時候我真的會害怕姐姐你會讨厭我,因為我死纏爛打讓你來和我一起拍《山海》。”
“姐姐明明已經是個那麽厲害的律師了,展示風采的地方或許應該在法庭上,而不是和我一樣在片場風餐露宿。”
江潮生自嘲地笑了笑:“哦,差點忘了,我還欠姐姐的劇本尾款沒有給。”
這般自怨自艾的江潮生,是蘇近月之前從未曾見過的。
她認識中的江潮生,應該是永遠充滿着能量,就像顆小太陽一般,不斷照亮着周圍的人,給予着能量。
她過來明明只是想同江潮生分享這個好消息,怎麽會聊着聊着就到了這個結論上面?
蘇近月現下來不及細想,這回是她伸手将江潮生坐着的椅子往自己這邊一拉,讓江潮生看向自己,認真說道:
“更何況,誰說的法律工作者只能繞着法庭轉了?《山海》上映後,能夠讓更多人了解法律,敬畏法律,萌生知法守法之心,那比我打十場官司恐怕都有用。”
“律師是我的職業,創作是我的夢想,這兩者并不是沖突對立的矛盾關系。”
蘇近月來不及組織語言,便直接下意識用了平時常看的邏輯導論之類的專業詞語,話都說出口,才發現這冰冷詞語用的哪是安慰人的話語,咬了咬下唇,索性心一橫,學着江潮生的直白,直接說道:
“我從來沒有後悔過和你一起拍《山海》,更從來沒有讨厭過你。”
看着江潮生逐漸展露出的笑容,和那恢複光亮的眼睛,蘇近月幻視江潮生那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都要一起豎起來了。
狗狗這麽可愛,她又怎麽可能會讨厭狗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