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鐘意
五年前。
被教導主任抓進辦公室, 簡亭靈第一反應就是,這兒的空調真是比教室裏涼快多了。
“馬上就高考了,還在這鬧騰?都給我回去複習!”
劉主任把跟過來看熱鬧的其他人喝退, 将門啪地一摔,順手從筆筒裏拿出兩根筆和一疊稿紙,一并遞給柯意之。
“寫檢查。一人一千五百字,寫不完不許回家。”說着用下巴指向其他幾張空辦公桌, “自己找地方坐。”
柯意之眉心微皺,但沒說什麽, 撕了一半稿紙, 連同牌子更好的那支水筆, 一起遞給簡亭靈。
簡亭靈在靠窗處坐下。剛坐下就習慣性要轉筆。
筆都架到指尖了, 才驀地醒悟不能在主任眼皮子底下作死,遂乖乖收手。
稿紙格子密密麻麻, 顏色還是貼心的護眼綠。簡亭靈拄着腮發愁。
一頁三百字,她得寫整整五頁。乖乖,等寫完,都到什麽時候了, 她想吃飯,想刷題, 不想搞這些形.式。
而且——
她煩惱地用筆在頭皮上刮了刮。
諸如“我深刻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保證以後不會再犯”、“請老師監督我”……這類鬼話, 別說五頁紙了, 她一個字也不想寫。
他們為什麽打架?為什麽那麽多人圍觀?他們真想打麽?這些才是問題的關鍵。但老師在意麽?不在意。
光他們兩個虛情假意地反省一番有什麽用?不觸及問題的實質, 問題就不能真正得到解決。
簡亭靈決定了,這檢查她不寫。反正其他老師都回家了, 她就不信劉主任能盯她盯到明天早上。
剛下了決定, 劉主任眼風就掃過來。
她立刻垂下頭, 裝作冥思苦想、痛改前非的樣子。
“唉,不是我故意難為你們,”主任推了下紅框眼鏡,“馬上就高考了,你倆帶頭鬧事,還鬧得這麽大,讓全年級都上天臺圍觀,太不像話。”
她喝了口菊花茶,清清嗓子:“尤其是你,柯意之。”
柯意之坐在辦公椅裏,脊背筆直。骨節分明的手執筆抒寫,字跡俊逸好看。
若是給這畫面一幅特寫,估計主任這套廉價稿紙和水筆都能提價十倍,迅速賣空。
聞言,他眉峰又微蹙了下,擡頭看一眼劉主任,欲言又止的樣子。
他那時比現在更多些少年氣,冷峻眉眼帶些鋒利,涼涼地瞥過去,有種碾壓閱歷的氣場。
但那鋒芒,也僅是一瞬。
他旋即收回目光:“都是我的責任。”
頓了頓,看向簡亭靈,聲音不自覺變得溫潤了些:“和別人無關。”
“別老想着給別人擔責任。”劉主任睨了簡亭靈一眼,這才愛憐地看向柯意之。
“我當老師這麽多年了,你倆什麽脾性,什麽人品……”
柯意之忽地停下筆,極淩厲地看過去一眼,語氣清寒:“劉老師。”
沒叫主任。是提醒她在做主任之前,更是一位教書育人的長者。
“咳,”劉主任掩飾着幹咳了幾聲,仍不改話頭,“總之,不同的學生會幹什麽樣的事兒,我心裏門清。”
簡亭靈冷笑了聲,更打定主意,這檢查她一個字兒都不寫了。
生命苦短,她要拿來做值得的事。
她偷偷看向柯意之。
暮色吞噬夕陽,少年眸間清亮。那漆黑瞳色裏,又矛盾般有着清醇的白。
從很久以前,她就覺得,他是個能将黑與白都融為一體的人。
寂寥而純粹。沉默卻清澈。
黑和白都是幹幹淨淨的好顏色。
卻都,沒有光彩。
她咬了咬筆頭,面對着面前稿紙,忽然靈光一現。
水筆自由自在地馳騁在淡綠稿紙上,繪出一串不羁的符號。
她要給他,寫一束光。
–
簡亭靈從回憶裏蘇醒,跟看老朋友似的,将那張稿紙翻來覆去看了半天。
其實她的符號體系這幾年已經進化許多,這紙上的一些內容,連她本人都得反應一會才能識別出來。
“可是,我不是把它扔了嗎?”
她寫完後,便将旋律記入了腦海,這張初稿也就沒有那麽重要了。
簡亭靈細致地撫摸着紙上已看不清楚的皺痕。
想必是後來又被細心地壓平,且持續了很多年,這些皺痕才得以淡化。
滿室書塵裏,柯意之唇際含笑,溫聲道:“你那也叫扔了啊?”
分明是揉成團後,往桌上一放,就示威般地離開了。
就差沒親筆留幾個字:
[這檢查,我不寫。這塗鴉,您笑納。]
簡亭靈想起來還是有點餘火:“她一直就看不起我,我才不要對她畢恭畢敬的。”
她氣了一小會兒,忽然回過味來。
“不對啊,這張稿紙既然在你這,她當時豈不是以為,我什麽都沒幹,直接溜了?”
她絕望地抱住頭。
“那個滅絕師太最喜歡對犯錯的學生不依不饒了——她後來居然沒找我麻煩?”
柯意之笑意更深,敲一下她腦門:“知道人不好惹,還挑釁?”
簡亭靈:“可我當時真的很不服氣。”
柯意之看她一會兒,捏捏她氣鼓鼓的臉:“我知道。”
頓了頓,又道:“但當時馬上就考試了,我怕她被你激怒,做出更幹擾你心情的事情,所以——”
“我模仿你的筆跡,又寫了一份交差。”
簡亭靈忽然覺得,人的緣分真的很奇妙。
冥冥之中,自有陰差陽錯的宿命感。
就像八年前的那個夏日。
他們彼此都還不熟悉,她卻為他站上天臺,而他為她擔下責任。
也是在對方不知道的時候。
在同一本稿紙裏,他細心地模仿她的字跡。
而她,則寫下了,想送給他的歌。
–
很快到了傍晚。簡亭靈實在不好意思在柯家老宅住下,悄悄和柯意之說想要回去。
和柯沐平告過別,兩人便帶好東西,來到玄關處。
簡亭靈單腳站不穩,換鞋時卻偏不扶專用的把手,而是扶着柯意之。
柯意之也就笑着,将她扶得穩穩的。
她曾經多倔強剛硬,可現在學起撒嬌來也是飛快。
比起學着獨立,人的天性可能就是,更傾向于在愛意裏溫柔舒展。
就在這親昵的當口兒。
忽然,玄關處響起門鈴聲。
這聲音突如其來,簡亭靈吓了一跳,擡頭去看柯意之。
他臉色不自覺地沉下來,眸間泛起一層陰霾。
她小聲叫他:“意之?”
柯意之鎖緊眉:“走吧。”
這——
簡亭靈覺得十分尴尬。
這怎麽走?來的肯定是他家裏人。畢竟柯意之沒有叔伯,這個時間也不會是客人上門,那來人就只能是他父母了。
難道,他打算當着父母的面,牽着她這個沒見過面的女朋友,直接從老宅一走了之?
她正糾結,管家已聽到門鈴聲趕過來了。
老管家是個人精,一眼看透這其間的彎彎繞繞,十分體諒地看了一眼簡亭靈。
然後一步跨過他們,把門打開了。
他畢竟還是效忠于柯家老爺子。
門外站着溫馨和睦的一家三口。中年男人穿着考究,長相卻平庸;女人氣質秾麗,一身華貴。
他倆中間那人年近三十,繼承了父親的平庸容貌,一身名牌也蓋不住身上樸素的敦實感,想必就是柯謹行了。
三人正有說有笑,直到門一打開,三臉僵硬。
“介紹一下,這是哪位啊?”
五人在會客廳坐了良久,柯母才開了口。
她目光繞簡亭靈轉了一圈,矜持地抿了口茶:“意之帶女朋友上門,怎麽只給爺爺看,不給爸媽說一聲?”
“你們不是忙着給哥裝修婚房?”柯意之語氣沒什麽起伏,“我的事情,就不勞你們操心了。”
桌子挺長,柯家三口親昵地一齊坐在對面,簡亭靈和柯意之坐在遙遠的另一頭。他這個當兒子的,甚至比她這個外人坐得還遠。
“說什麽呢,當着外人,也不怕人笑話。”柯母皮笑肉不笑地打着圓場,又将目光轉向簡亭靈,“姑娘是哪家的千金呀?”
簡亭靈抿了下唇,大大方方開了口。
“我叫簡亭靈,父親是簡玉澄。”
又是三臉震驚。
柯父的臉色直接大變,瞪了柯意之一眼,唰地起身離席,連個場面也不繼續裝了。
柯謹行讪讪喝了口茶:“許久沒聽說過簡先生近況了,敢問現在哪裏高就啊?”
簡亭靈笑着說了父親現在就職的公司。比起昔年的家族企業,規模确實小了好幾個檔次,職位也全然不比以前。
這下柯謹行也有些繃不住笑臉了。
柯母已玩起了手機,長長的漂亮指甲點在屏幕上,啪嗒啪嗒,一串不耐煩的聲音響起來。
對于這些人的慢待,簡亭靈其實沒什麽感覺。
自從簡家破産,這種場面她見多了。落魄鳳凰不如雞,一般的門戶尚且頤指氣使,何況柯家這種頂級世家。
她不在乎這些,柯意之對她真心就夠了。
簡亭靈在桌下捏了捏柯意之手心,打算起身告退。
結果她還沒起來,倒是柯意之先牽着她站起來了,也沒說什麽,甚至沒往那邊多看一眼,扭頭打算走。
“柯意之!”
柯母極嚴厲地發話了:“你給我留下。”
柯謹行和顏悅色地補了句:“弟弟,你在這留一會兒,媽有話和你說。”
頓了頓,他又看向簡亭靈,“不早了。簡小姐,我送你出門。”
“不用。”
柯意之拒絕了柯謹行,回身看她。
他在父母面前時,始終是一副冰冷假面,并沒有半分情緒。
直到此刻,只面對着簡亭靈,他才眸光微動,眼底黯淡,流露出些無言的痛楚。
他很輕地擡手,替她将額發攬到腦後。
“等我一會,我和你一起回去。”
“好。”
簡亭靈将對他的心疼都藏起來,雙眸明燦地朝他笑。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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