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阮蓁穿好衣服從浴室出來,裴砺已經西裝革履地坐在沙發上抽了好一會煙,旁邊茶幾擺着的煙灰缸裏零散地丢棄着好幾個掐滅的煙頭。
“可以走了嗎?”阮蓁踩着将近十公分高的鞋跟風姿綽約地走到他身前。
裴砺擡起頭的時候,阮蓁清楚地看見他俊挺的濃眉眉峰緊緊皺起,他視線落在她身上,深邃如潭的雙眸裏糅雜的情緒是悵然還是什麽,阮蓁一時看不分明,也無心去看分明。
裴砺猛抽一口煙,煙霧緩緩跳升開,他突然想起在空調房裏抽煙終究是不合适的,熏得眼睛發疼。
而阮蓁亭亭玉立的在他面前,她還是那樣的美,肌膚勝雪,美目流盼,一張巴掌大的小臉掩映在濃密順滑的烏發間。
雖然一身職業裝扮,但合體貼身的剪裁,讓她曼妙的身材曲線畢露,飽滿挺立的胸脯下,纖細而渾圓的腰,曲線玲珑得渾然天成,就是那種尤物般的,沒有多出一分的,純粹屬于女性的線條,裙擺下的兩條腿又長又直。
裴砺看了她片刻,阮蓁還是和以前一樣美,但又有什麽不一樣了,像是很長的時間,又像是只有一瞬,他想起初見阮蓁時,她隐隐透着妩媚的清純,又想起,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阮蓁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是何等的溫柔專注,脈脈含情。
而眼前,阮蓁走在他身上三步遠的位置,見他一直沉默不語,扭頭抓起搭在沙發背上的大衣披在身上,睨他一眼:“那我先走了。”
她的眼角眉梢盡是風情,但是眼神分明,沒有一絲溫度,就好像昨天晚上跟他纏綿缱倦的人不是她。
裴砺覺得煙抽得嘴裏發苦,用力摁滅煙頭站起身來,沉聲不容分說道:“我送你。”
阮蓁笑了笑,笑容中的譏诮毫無掩飾,眼神若有若無地從裴砺身上掠過,有種誰都不曾放在眼裏的漫不經心。
從走出門一直到下樓上車都一路無話,車裏的沉默一直延續着,車沒開太遠,阮蓁眼光看着路邊,“停車。”
司機只是放緩了車速,在後視鏡裏跟裴砺眼光對視。裴砺仰靠在後座上,沒出聲,顯然,是默許的姿态。
車在路邊穩穩停下了。
阮蓁看都沒看他們,推門下車,疾步朝着路邊的店子徑直走過去。
看見她身影進了一家藥店的大門,裴砺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倏忽間,骨節分明的大手在腿上緊握成拳,臉色更是陰沉得可怕。
“你下車。“他對司機說。
司機從後視鏡裏看到BOSS冷厲得無可複加的眼色,想都沒敢多想就推門竄出了車外。
阮蓁回來時手裏拿着一瓶水和一版PVC錫紙包裝的藥片,藥盒她在藥店門口就拆了,藥片很小,而且只有兩顆,裴砺很清楚這是什麽。
車裏的沉默幾乎讓人窒息,裴砺俊朗的眉宇間更是陰霾重重,阮蓁恍若未見般,手指挑開輕薄的錫紙,小小的藥片倒在掌心,吃糖豆似的扔到嘴裏,擰蓋喝水,仰頭咽下,一連串的動作一氣呵成。
“你把昨天晚上,當成什麽?”裴砺已經極力克制了,但開口時,聲音還是無可掩飾的森冷和低沉。
阮蓁轉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正好看見裴砺在怒火中充血的雙眼猩紅。
她又不明白了,事後藥,他們還在一起的時候難道她就沒吃過嗎?那時候,她疑似懷孕,而後被證實并無妊娠時,裴砺想到前一個晚上還在沒有保護措施的情況下做過,心有餘悸地把這種藥親手放在她手上了,不是嗎?
也是從那次開始,她終于開始意識到,不管他們多麽親密,裴砺或許,根本不想對她負責。
現在她自己吃藥,裴砺反而像是她負了他似的,阮蓁登時就笑了,“ONS,419,約卝炮,你覺得,哪個更好聽?”
她笑得明麗而甜美,太逗人了,真不怪人說世事無常,此一時,彼一時。
當年,此時,這是多麽讓人樂不可支的劇情反轉!
但話剛說完,裴砺突然轉身一把猛地把她掼倒在椅背上,接着整個人都壓上來,在她回神掙紮時,一手擒住她的兩只手腕按到頭頂,一手緊緊鉗住她的下巴。
阮蓁被他鉗制得動彈不得,他緊繃着身體,咄咄逼視着阮蓁的雙眼中血絲遍布,其中翻湧的情緒像是醞釀着一場暴風驟雨。就像一只受傷的野獸,傷痛中潛藏着致命的危險。
“不要讓我再從你嘴裏,聽到這幾個詞,”他開口時聲線冰冷而沙啞,“否則,會把你怎麽樣,我自己也不敢保證。”
阮蓁一聽就哈哈大笑出聲,裴砺當初全須全尾地出軌,讓她抓到的有一次,沒看到的,鬼才知道有多少回。
現在,在她面前裝什麽假道學!
在裴砺略微卸下力氣時,她掙出一只手,但身體沒動。
手指輕輕落在裴砺劇烈起伏的胸膛,她水光潋滟的雙眼媚意流轉地看着他,一瞬不瞬,“哦?你要拿我怎麽樣?”
柔軟的指腹緩緩向下游走,撫過堅實的腹肌,一直往下,然後在那個位置停下來,她清楚地感覺到裴砺的身體瞬間一震。
她仰視着裴砺,聲音更加魅惑了,“你舍得,拿我怎麽樣嗎?”
幾乎是頃刻,裴砺全身的力道都卸下了,他胳膊無力地垂落下來,剛才還狂怒的雙眼中頓時只剩下痛楚和頹敗。
他坐正身體,目光再沒落在阮蓁身上,司機再次回到車裏,發動車子的時候,車裏又恢複到起初的沉寂。
阮蓁扭頭看向窗外,正是天青欲雨,她剛才,又給自己扳回了一城。
正巧路過一個公車站,車堵在路上,她看到站臺旁邊站着一對背着書包的小情侶。
男孩神色不耐煩地朝路邊張望着,女孩笑顏如花地看向他正說着什麽,也沒管他不理不睬,一雙眼睛亮晶晶的,滿滿的情意。
阮蓁覺得有點看不下去,多像是以前的她,以前,她不知道感情這東西有如拉鋸,你多一分,對方對你,就少一分。
什麽欲拒還迎,她那時候全都不明白。
可能她和裴砺從一開始就是錯的,阮蓁想,因為,裴砺得到她太容易,容易得到的東西,總是不會讓人珍惜。
先愛者先輸。
裴砺對阮蓁是不是一見鐘情不可究,阮蓁對裴砺一見鐘情,卻是真的。
她和裴砺在馮卓樓下遇到的那天,那是裴砺對她的初見,卻不是她對他的。
阮蓁初見裴砺,其實是在她大一的時候,軍訓過後,他們這個新生回老校區參加一個聯誼活動。
那天正是黃昏,她和同學站在球場旁的路上,等着下一批到的隔壁班。
目光掃過球場的時候,突然停頓下來。
那時候,裴砺将要畢業,他穿着一身球衣,坐在球場邊上,一個人低着頭抽煙。
阮蓁看清了他緊皺的眉頭,他孤零零的身影在殘陽餘晖中有種說不出的落拓感。
分明是素不相識的人,可是阮蓁當時,心髒就像被什麽重擊了一下。
身邊所有的喧鬧瞬間虛無,她覺得心髒好像在隐隐作痛,她多想,伸手把他蹙起的眉頭撫平。
這種沖動來得毫無緣由,完全無根可循,就像,研一這年,她在馮卓樓下再次遇到裴砺的時候,他還沒開口,她就認出了他。
“請問,二棟是哪一棟?”他問路的時候,阮蓁覺得心髒都要停止跳動了,她不明白,對一個陌生人的記憶,怎麽可以停留這麽久。
最後,看着自己的好友葉琪和他一塊兒走進樓道的時候,阮蓁讷讷站在原地,突然對自己的不機智,有些奇怪的自厭。
看着葉琪手上抱着幾本書從樓道跑出來時興沖沖的模樣,恨鐵不成鋼道:“不過是個好看點的男人,就讓你樂成這樣,至于嗎?”說着,還是撐着的太陽傘朝葉琪的方向迎上些許。
葉琪走到傘下,擡手擦了把額頭上的汗,還是一臉打了雞血的表情,雙眼精光四射,“對吧?你也覺得他很帥對吧?這種高大英俊,肩寬腿長的類型在我現實見過的帥哥中能排前三了。我剛才問了,他姓裴,也是我們學校畢業的,說起來還是學長,他來找馮胖是為了談個什麽方案。”
這才一起走到二樓就開始探人底了?“你的花癡程度,真是,每天都刷我下限啊。”阮蓁說。
但她心裏還是忍不住雀躍起來,原來,他姓裴。
葉琪急了,“哎?軟軟,我這不是為了你嗎?”
阮蓁心裏一突,一雙美目瞪得溜圓,“嚇?”
“你剛才沒看見帥哥一直在視奸你嗎?”
“我只看到人家舉止有度,毫無唐突。”阮蓁加快步子,她臉熱得發燙,所以不敢停下。
她知道自己可能臉紅了,要是被葉琪看到,怪丢人的。
但從這天開始,葉琪就開始樂此不疲地拿阮蓁跟只知道一個姓氏的裴帥哥玩笑。
葉琪說:“看着你們同時站在那,我總覺得,這兩個人湊到一塊,肯定會有故事。”
更讓人覺得她神助攻之名當之無愧的是,七月的某一天,硬是被她從不知道打哪弄來的校友名錄裏找到了裴砺的名字,當年在校的專業和畢業年份,以及當前在何處就職。
阮蓁被她吓了一大跳,坐在書桌前擡起頭問:“其實你就是傳說中的朝陽群衆吧?”
葉琪沒說話,笑呵呵地打開阮蓁從家裏帶回來的糕點袋子,看了一眼立刻苦下臉:“你這種□□幹吃不胖的身材還要吃全麥的?”
阮蓁笑了下,她笑起來的時候頰邊現出一對淺淺的梨渦,繼而低頭垂目,濃密的睫毛遮住眼簾。
她在心裏默默整理着和裴砺有關的信息,其實一切跟她毫不相幹,卻依然令她心懷撞鹿。
研一這年,為了促成阮蓁和裴砺,葉琪做了很多,但是,後來的那個夜晚,酒吧門口,在她親眼目睹阮蓁為了留住裴砺,幾乎放下尊嚴,她哭得泣不成聲。
她問阮蓁:“軟軟,我是不是,把你害了?”
她說:“要是,早知道最後會是這樣……”
後面的話她哽咽着沒能說下去,她的難過甚至比阮蓁好像更加多一些。
人們都樂見圓滿,可是,在一切都似乎美好的最初,誰能想到以後将要面臨的眼淚和痛楚。
這個世界每天都在以各種方式上演着無數場相遇和離別,誰會叛逃,誰将被辜負,誰又能說得清呢?
……
情窦初開的阮蓁再次見到裴砺是在一周之後,課程上完後的大作業時間,阮蓁她們保持着每周一次的頻率帶設計方案去找馮卓查看指導。
這天電話裏馮卓說是下午有事外出,通知她們下午4點半後再上門。
阮蓁和葉琪去的很準時,門鈴按了好幾下,門開了,裴砺站在門口,西褲穿得不算周整,襯衣下擺随意垂着,扣子散亂扣了中間幾顆,半敞的衣襟下結實的腹肌隐約可見,一頭黑發濕漉漉的,一手正抓着毛巾揉擦着濕發,一手掌着門,開口時語氣慵懶閑适,“沒帶鑰匙?”
阮蓁和葉琪站在門口目瞪口呆,裴砺看見是她們,顯然也愣住了。
就在裴砺怔愣的片刻,葉琪緩緩轉過頭,以一種及其詭異的、“我懂,我知道你也懂。”的眼神跟阮蓁對視了一下。
哎呀,好煩的,真是形勢逼人腐。
阮蓁其實知道遇到真正的GAY概率有多低,她有感覺裴砺不是,而且她這個時候,對裴砺的心動何其單純。
默默關注,不打擾,更不期待結果,更別提占有。
她笑容又燦爛又親和,“我們,來找,馮老師。”
那種暧昧的笑容裴砺當然能看懂,他公司有個接待妹紙偏愛各種男人與男人的劇情,他覺得甚是不解,可今天這情況……難道,天下的女孩都對斷背兩個字草木皆兵了嗎?他整個人都不好了,硬着頭皮憋出個還算得體的微笑,“馮老師臨時去西區給陳主任送點資料,馬上就回。”
把她們讓進屋,裴砺再次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已把自己打理得和平時一樣風度翩翩,不知道出于什麽,他狀似悠然自得地一手插在褲兜,站在客廳和餐廳交界處,說:“下午跟馮老師打了幾個小時球,新校區的球場比我們那會兒老校區的好多了。”
就差直接解釋,事實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他說話時,克制地不讓自己的目光只停留在阮蓁身上,太唐突。而且,對另一個女孩也不禮貌。
阮蓁微微點頭,心裏卻想着,看來裴砺很愛打球。
見她反應不大,裴砺突然覺得自己有些無趣,“我去給你們倒水。”
但是,當他端着水杯從廚房出來的時候,卻聽見了兩個女孩在客廳壓低聲音笑鬧。
一個女孩邊笑邊喘:“軟軟,想不到你居然輸給了馮胖子。”
軟軟,裴砺在心裏默念這兩個字。
接着是阮蓁的聲音,幾乎只是氣音,一字一頓,”人-艱-不-拆。”
聽清楚了其中的意味,裴砺覺得心裏有什麽東西“嘭”地一下炸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