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被最信任的人欺騙,裴砺這一天可謂極度的痛心和失望,這個房間,有這些人存在,他覺得自己一秒都待不下去,拉住阮蓁的手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酒樓。
阮蓁被他拉住往前走,一直沒有說話,裴砺甚至不敢回頭多看她一眼,他到底做了什麽,如果說那些人是欺淩阮蓁的兇手,那他就是幫兇,或者輕重關系還不只是這樣,他們錯,自己卻比他們錯得更加離譜,裴砺很明白,今天在座的這些人中,能直接傷害到阮蓁的,只有自己而已。
一直走到車邊,阮蓁猛地甩開了他的手,裴砺在她面前突然覺得無地自容,他們一群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多年的人,而阮蓁只是個連校門都沒出的學生。
他也不敢想阮蓁到底對他有多麽的失望,難怪她不回頭的決心如此的堅定,裴砺羞慚地垂着頭默然不語,阮蓁泛着水光的雙眸定定看着他:“就到這吧,裴砺。”
“就算沒有Jeralyn的存在,我們在一起的日子,你信任過我嗎?你試着了解過我嗎?最開始我不知道,對你來說,我到底算是什麽,可是後來我明白了,我不過是個寵物,你高興的時候就安撫幾下,真正事到臨頭,我的感受是什麽樣,你是從來不會在意的。但凡要做選擇的時候,你總是會選擇辜負我。”
阮蓁氤氲在眼眶的淚水簌簌滑落,裴砺看着她梨花帶雨的面龐,下意識地想要告訴她事實并不是她說的那樣。
可是,嘴唇艱難地翕動幾下,反駁的話居然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阮蓁泣不成聲,“對我來說,你的世界就是個荊棘叢生的黑洞,我曾經試過奮不顧身,可是失敗了。現在,我只想全身而退,過讓自己高興的日子。”
迷蒙的淚眼死死地鎖住眼前的男人,“我現在只想讓自己過得好一點,你放過我,好嗎?”
看着她淚痕遍布的臉龐,裴砺想要給她把眼淚擦幹,但是,手指微微抖動,胳膊竟然像是重過千鈞似的擡不起來。
阮蓁深深看一眼這個曾經讓她魂萦夢牽,後來,又讓她心碎神傷的男人,而後,頭也不回地朝着馬路的方向走去。
她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坐着車上關上車門,阮蓁緊咬住雙唇,捂住嘴,淚水再次洶湧而至。
他們曾經有過那麽多的美好和不美好,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
這個學期,是阮蓁在S大最後的日子,畢業在即,當務之急當然是找工作,比如葉琪,就請了一個月假,延遲了回校時間。
其實阮蓁家裏對她畢業後的去想早有打算,但她還是想憑自己的本事試試深淺。
這陣子招聘活動非常多,在網上看着各大建設集團的招聘材料,阮蓁從中挑出了自己覺得比較合意的幾個。學習、整理簡歷,和各種應聘相關的材料,這些事迅速地充滿了她的生活。
裴砺也沒再來自說自話地擾亂她的安寧,雖然偶然安靜下來想到以前的事,心底還是會悵然,但阮蓁的狀态,整體來說,還是有種煥若新生般的井然有序。
只是應聘的事,沒有如她料想一般的順利,阮蓁雖然專業素養上乘,學歷也不錯,但是建築行業在性別上的偏向性,在學校裏至多表現為建築系一個班只有不到五個女生,在職場上則□□地顯示了它的挑剔和殘酷。
連着兩家規模不小的集團公司,分明在招聘文件上并沒有直接寫出性別限制的要求,但是,經過兩輪面試後,收到複試通知,全是男生,甚至專業水準都不如自己,阮蓁覺得這事攤到眼前就再明白不過了。
另外一家雙方都感覺不錯,但是,當招聘方問她是否接受常駐外地的時候,阮蓁沉默了。
還有一家企業,面試的時候,阮蓁被主考官的眼神弄得頭皮陣陣發麻。面試被問到皮毛的私人問題并不奇怪,但這位主考官問的方向和深度就有些奇怪了,不到半個小時面談,阮蓁總覺得這位考官在有意無意地暗示她一些什麽,複試通知寄來的那一天,阮蓁拿到手就撕成了粉碎,這種事只是想想,她都覺得惡心。
正是如此這般,所以到了四月末,阮蓁的工作都還沒着落,她自己覺得挺打擊人的,現實社會,可能比她想象的還要殘酷得多。
而就在四月末的一個傍晚,裴砺再次敲開了馮卓的門。
聽他道明來意,馮卓本來就不算和善的神色更加難看了。
裴砺卻說:“有些事,阮蓁不明白你還不明白嗎?她的前途,才是最要緊的。”
馮卓倒談不上被他說服,只不過,和阮蓁有關的事,還需要阮蓁自己做決定而已。
所以,阮蓁被馮卓借着談方案這個理由叫到家裏,把她迎進門,馮卓臉色不自然地朝着書房的方向揚一下下巴,“進去吧,是他找你。”
阮蓁已經兩個月沒見過裴砺了,以至于,推開門,看見坐在沙發上的人是他的時候,有種恍如隔世的恍惚感。
裴砺穿着一身筆挺的深灰色西裝,一如既往的俊朗挺拔,可是,沉肅深邃的雙眼中似乎多了些可以稱之為滄桑的積澱,整個人看起來穩重而冷冽,就像一池潭水沉到最深處後的灰黑。
看到阮蓁,他眼神頓了頓,漆黑的雙眸中膠着了太多的情緒湧動。
那眼神仿佛要把她整個人吸進去似的,阮蓁下意識地側頭躲過他注視。
裴砺也像是察覺到她的不适,很快目光轉向一邊,站了起來。
等阮蓁落座,他把兩份文件,攤到她的面前。
“這是什麽意思?”阮蓁略看一眼就愕然了。這分明是兩份應聘表格,一份是S大,另一份,居然是卓遠。
裴砺也在她對面坐下,“我覺得留校對你來說是最好的選擇,但你顯然不喜歡,現在,兩條路擺在你面前,你可以任意選擇了。”
阮蓁愣了半天才回過神,擡頭疑惑地看着他。
裴砺卻垂下眼睑,頭側到一邊,“我想為你做些事。”
說完手伸進口袋,煙盒掏出來一半,想到什麽又塞了回去。他有太多的話想跟阮蓁說,就比如剛才那句話,其實原本應該是:“我還是想對你負責。”
但他不敢,他知道言辭間稍有越界,阮蓁就會丢下他沒有一絲留戀的離開。而且他也确實想為阮蓁做些什麽,阮蓁從他這裏得到的太少,失去的太多,他知道阮蓁想要的是什麽,可是,他竟然辜負了她那麽久。
一陣漫長難熬的沉默,阮蓁突然冷冷地開口,“我應該跟你說聲謝謝嗎?”
他定定地看着阮蓁,“我知道,你現在恨我,可是,阮蓁,你為什麽,一定要在這種涉及利害關系的事上,跟我置氣呢?”
阮蓁怒極反笑,“你憑什麽覺得,你還資格影響我的以後?”
這樣明确的針鋒相對,裴砺的心隐隐揪痛起來。他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中的痛楚已經全然隐沒無蹤,“現在,所有跟我有關的事,你都棄之如敝了,是嗎?”
阮蓁站了起來,“我對你的要求只有三個字——不打擾,希望你能做到!”
說完就推門沖了出去,只留下裴砺一個人愣愣坐在原處,安靜的書房,一室虛空。
阮蓁工作最後在五月底定下了,是本地一家房地産公司,這間公司在四年前聲名鵲起,并在幾年間迅速發展壯大,前景很不錯,而且,阮蓁舅舅跟公司的一位高層關系甚篤——她倒不是要借什麽東風,她很明白入職後一切發展都要靠自己努力。
她單純是被上次應聘時被人暗中騷擾的事惡心到了,公司裏有個靠譜的熟人在,至少那些沒下限的事不會輕易降臨在她頭上。
這個工作的機會,是她一路過關斬将争取來的,在對未來躍躍欲試的期待中,畢業的日子也近在眼前了。
這所大學,幾乎承載了她關于青春的所有回憶,如今離別在即,阮蓁不是一絲感慨都沒有。
辦完畢業手續的這天,阮蓁爸爸來了一趟學校,幫她運走了所有要拿回家的東西。
葉琪買的是次日的火車票,阮蓁當然舍不得讓她獨自在宿舍度過這最後一夜,自己留在宿舍陪她。明日一別,此後山高水長,再見就不知道是哪年哪月了。
晚上,她們一起躺在葉琪的床上,說起了很多舊事。
睡意逐漸來襲的時候,葉琪突然說:“有一件事,我放在心裏,一直很難受。”
黑暗中,阮蓁睜開了眼睛,頓時困意全無。她突然翻身捂住葉琪的嘴,但是葉琪固執扳開她的手,嗚咽着說:“軟軟……我當時撮合你和裴砺……是有私心的……”
阮蓁鼻子一酸,“你別說了,我都明白,和裴砺在一起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從來沒有怪你……”
葉琪抽泣聲更大了,阮蓁抱住她,兩個女孩終于痛哭出聲。
女孩之間的友情何等微妙,又是何等的脆弱,自己喜歡的人,心上人卻是自己最好的朋友,這是怎麽樣的一種感受。
可是,除了撮合她和裴砺,這麽多年葉琪對她是全然摯誠的,阮蓁知道她為裴砺傷心難過的時候,每次,葉琪自責的難過并不會比她少,否則,後來那麽多次,葉琪不會想方設法地制造機會,把她拉回衛風彥的身邊。
每個人的青春,都以不同的方式承受着慘痛,痛苦過後再徹悟,然後,她們都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