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不用上班,但紀昀仍舊按照工作日的時間起床,時刻自律得像是上了發條的鬧鐘。
沿着離小區不遠的江邊慢跑幾圈,秋風微涼,正是舒服的氣候。
進了小區門口的便利店,從常溫的貨架上拿了一瓶礦泉水,遞給收銀臺的店員。
“您好,麻煩結賬。”聲音清冷有禮。
店員懶懶散散地擡起頭來,看清來人長相,立刻站起來努力擺出标準的八顆牙微笑,盡可能地努力留下美好形象:“您好,請問還需要什麽嗎?”
紀昀伸出冷白修長的手,在糖果貨架上抽了一盒草莓薄荷糖,放在臺面上。
頓了頓,又把貨架上剩下的另一盒也拿了下來,一起結賬。
這個時間點,小區附近的路上都沒什麽年輕人,倒是不少老人家提着大包小包的菜,還有幾個老大爺背着手慢悠悠地遛彎。
“您好,請問6棟怎麽走?”
紀昀剛進小區時,被一個中年男子攔住問路。
那人一身黑色,頭發些許泛白,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動作有些局促緊張。
問的正是他住的那一棟,紀昀回答道:“我帶您去吧。”
那人連聲謝謝後,便再也沒有說話,只是東張西望地打量着四周的環境。
他跟着紀昀進了電梯。
“請問幾樓?”紀昀問道。
男人似乎是想了會兒,說道:“19樓,謝謝。”
紀昀剛擡起準備按樓層的手頓住,他們這是一層兩戶的結構,19樓只有他和方檸兩個人住。
他很肯定自己不認識這個人,那是來找方檸的?
又再次打量了一番這個不明身份的來客,露在口罩外的一雙眼睛布滿了疲态的紅血絲,眼神躲閃,看着有些不懷好意。
紀昀微微蹙眉,斂下眸光,食指将“19”的數字按亮。
“您是來找人的嗎?”狀似漫不經心地試探。
對方并沒有很快回答,似乎先是看了一圈只亮了一個按鈕的樓層數,又扭頭盯着紀昀,充滿戒心地上下打量了一番。
最後,只是簡單的一聲應答,像是從鼻腔後方發出的聲音:“嗯。”
紀昀眉頭緊皺,眯起雙眼,垂在兩側的手微微收緊。
“您找哪位呀?”更直接的試探。
那人往後退了一步,和紀昀拉開了距離,話說得很不客氣:“你是不是有點兒關心太多了?”
電梯裏逼仄的空間,劍拔弩張的氣氛恍若一觸即燃。
抵達19層,“叮——”的一聲門緩緩打開,外面闖入的空氣也沒能打斷倆人的僵持。
中年人戒備地瞪了他一眼,先邁出門去。
卻因為站着看了會兒牆上貼的門牌指引,慢了紀昀一步。
雖然紀昀走在前面,卻時時刻刻關注着後面的人。
果然,那人經過他家時,只是擡頭看了看,又跟着他向着方檸家走去。
這年頭,獨居女孩不安全的事件發生的太多了。
紀昀擋在那人身前,擡手敲響了方檸的家門。
因為昨晚喝了不少酒,方檸睡得并不安穩,迷迷糊糊中被敲門聲吵醒,腦袋像是被劈開了一樣痛。
逐漸緩過神來,這才意識到是真的有人在敲門。
皺着眉,輕揉着太陽穴,快速地起身穿好拖鞋。
從貓眼裏看出去。
……是紀昀?!
腦袋裏似乎蹿過一道火花,瞬間就清醒了過來。
他怎麽會在她家門口?!
隐隐約約好像有個模糊的印象,昨晚她似乎在回家的路上堵住了紀昀,再然後……
就再也沒印象了……
瘋了!
以前紀昀說她每次喝醉後就會非禮他,昨天她是不是對紀昀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
瞬間有些慌亂起來,但紀昀似乎并沒有要走的意思,甚至敲門的聲音還多了幾分急促。
方檸快速地把兩側淩亂的碎發別在耳後,又迅速拉了拉睡裙上的褶皺。
盡可能地整理好形象,才拉開門。
想着不能讓陌生人知道這個屋子裏只住一個年輕的女孩。
就在門打開的一瞬,只聽紀昀那清冷的嗓音帶着親昵。
“老婆,我回來了。”
???!!!
方檸僵在原地,瞪大了她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心跳仿佛瞬時錯拍。
“你說什麽?”後面那個中年男子一步沖了上來,也瞪着紀昀。
“爸……?”方檸有些遲疑地叫出聲。
???!!!
方檸從櫃子深處找出了紅茶,倒了一點兒進杯子裏,沖上溫開水,放在方林的面前。
“您怎麽來了?”似乎對他出現在這裏充滿了驚訝,但話到了嘴邊,就只剩下了不自然的拘謹。
剛剛鬧的烏龍解釋清楚後,方林便跟着方檸進了屋。
把那位以為她有什麽危險的好心鄰居兼上司關在了門外。
“謝謝。”方林接過茶杯,對着自己女兒也過分有禮,顯得倆人關系有些疏離。
輕輕抿了一口茶後,回答方檸剛剛的問題:“實驗告一段落了,有幾天休息時間,問了你奶奶你的住址,過來看看你。”
其實她都不用等他的回答,都知道會是這個答案。
因為從她有記憶開始,每次見到父親的原因,都是因為他的實驗告一段落了。
方林是國內赫赫有名的核物理學院士,他的生命都燃燒給科學實驗了。
“我爸爸是偉大的科學家!”每每有人提起他時,小方檸總是昂首挺胸一臉驕傲地和別人說。
每當這時,她總是能收到小夥伴們一片豔羨。
直到傍晚時分,別的小朋友都拉着爸爸的大手回家了,而她孤零零地坐在學校門口,看着夕陽逐漸下沉,街道從熙熙攘攘慢慢安靜下來。
再後來,她學會了一個人回家,一個人寫作業,一個人站在一群高個子的大人中,笑着回答家長會上老師每一次都會問的問題。
“方檸,你家長呢?”
“老師,我爸爸在做實驗,媽媽在工作,我可以自己聽家長會嗎?”
她有時候也會想爸爸,可是比起爸爸偉大的科學研究,她的想念顯得太過渺小。
“爸爸,你下次什麽時候回來?”
小方檸抱着爸爸的褲腳,拽住方林準備踏出家門的腿,帶着哭腔,卻又假裝堅強地問道。
方林有些為難,僵硬地軟下聲音哄道:“檸檸啊,爸爸努力做完這個實驗,很快就回來了。”
“爸爸你騙人。”方檸仰着小腦袋,臉上滿是淚痕。
她剛剛上三年級的時候,爸爸也是這麽告訴她的,但這一次她見到爸爸,她已經快小學畢業了。
“那……”方林舔了舔幹澀的嘴唇,似乎想起了什麽,從口袋裏摸一盒糖,放在方檸的手心裏,“檸檸每天吃一顆糖,等你吃完了,爸爸就回來了。”
那是一個粉色的方形小鐵盒,小方檸含了一顆在嘴裏。
草莓的甜味兒裹着薄荷的清涼。
這一招明顯的有用,小方檸乖巧地點了點頭,朝着爸爸離去的背影搖了搖頭。
但事實證明,爸爸再一次食言了。
升入初中的方檸寫完作業後,把糖盒裏的最後一顆糖搖了出來,咬碎在嘴裏。
然後拉開抽屜,小心翼翼地把糖盒放進去。
和之前的十幾個空盒并列得整整齊齊。
不過這次讓她沒想到的是,第二天爸爸真的回來了。
“檸檸,爸爸的實驗告一段落了,有幾天的休息時間。”
聽到爸爸的聲音,方檸拉開抽屜,從裏面拿了一個空糖盒,興沖沖地跑了出來。
“爸爸給我的那盒糖我吃完了!爸爸就回來了!”
假裝只有這一盒糖,這是小方檸學會的第一個謊言。
因為奶奶告訴她,爸爸在做很偉大的事情,如果每次爸爸回來時,她都哭鬧着怨他沒回家,那爸爸心裏也會難過的。
“奶奶,檸檸是不是不重要?”小方檸趴在奶奶的腿上哭訴道。
“檸檸很重要,”奶奶輕輕地撫摸着小方檸的腦袋,“但是爸爸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再到後來,方檸慢慢地長大了。
她學會了懂事的模樣,只是在爸爸回來的時候給他泡上一杯紅茶,不再追問他下次什麽時候回來。
“我記得你還只有這麽大,”方林擡手比劃了比劃,大概還是她小學時候的個頭,“一轉眼就長成大姑娘了。”
這是每一次父女倆見面,方林找不到話題時,總會說的一句話。
但今年方檸已經29歲了,顯然這句更符合青春期姑娘的話,用在她身上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不過她從來不會讓爸爸尴尬,甜甜地笑起來:“是啊,時間過得可真快。”
話音落下,空氣又像是瞬間被凝結住。
方林有些不安地摩擦着褲子的面料,環顧四周打量了會兒方檸現在住的地方,卻始終沒有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我現在在心外科工作,醫院離家不遠,只用走十多分鐘就能到了。”
“工作會有些忙,但我還挺喜歡的。”
“這周我……跟着新來的副主任,就是剛剛您見到的那位,給一個13歲的小孩換了一顆人工心髒,孩子現在恢複得很不錯,過段時間應該就能出院了。”
習慣了見到父親時,主動地說說自己的境況。
倒也不是真的想要和他分享,只是如果一直呆坐着一句話不說,實在是太尴尬了。
這樣家常的對話果然讓方林逐漸放松下來,嘴角帶着淺笑,他也不發表他的看法,只是時不時地點點頭。
但話總是會被說完的,空氣裏又再一次恢複了安靜。
“給您加點兒水。”方檸起身,準備拿過他的茶杯。
“不用了,”方林擺擺手,“我等會兒就去你奶奶那兒了。”
方檸也很聽話,沉默地點了點頭,又坐了回去。
“那就不打擾你工作了。”方林扶着沙發的扶手,借力緩緩起身。
僅僅是猶豫了一秒鐘,方檸最後沒把今天是周六這句話說出口。
跟在他身後,和以前每一次一樣,送他出門。
門一打開。
就見紀昀倚在靠他家那邊的牆上,身形挺拔清隽。
他直立起身子,向前幾步,語氣溫和:“叔叔要回去了嗎?”
方林擡頭又一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這是這次的目光裏更多的是考究。
收回目光,嘴角帶着淡淡的笑意,朝紀昀點了點頭。
“叔叔,抱歉。”剛才沒來得及道歉。
方林擺擺手,沒放在心上,更何況對方也是為自己的女兒好。
想起剛剛他們說,他是方檸的上司,又住在隔壁。
方林在紀昀面前站定,言辭誠懇。
“以後還得多謝謝你照顧方檸。”
“嗯,叔叔放心。”紀昀的回答也真誠無比。
“檸檸啊,回去吧。”站在電梯裏的方林和方檸擺了擺手。
“好的。”方檸笑着點點頭,“爸爸再見。”
小時候會和爸爸說拜拜,長大後都只說再見。
電梯門緩緩地關上,爸爸的身影逐漸減小,直至視線全部被一扇銀色的門隔開。
爸爸好像比她記憶中矮了一些,頭頂上也冒了不少白色的發碴。
方檸一直安靜地站在電梯門口,遲遲沒有回去。
“抱歉,我不知道是你爸爸。”紀昀在她身後說道,帶了幾分歉意。
“嗯沒事,很多人都沒在我身邊見過他。”方檸的口吻很淡。
“因為我爸爸是一個偉大的科學家。”她笑了起來,眸子卻似乎有些虛焦。
明明她面上看起來很平靜,可就是沒由來地,這幅模樣,讓紀昀想到深不可測的大海,看着風平浪靜,卻翻滾着暗湧。
他從口袋裏摸出一盒糖,搖了搖。
糖粒撞在鐵盒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方檸被吸引了注意力,擡眸看了過去,轉而又看向他。
“伸手。”
方檸乖乖地聽話伸出手,掌心向上。
紀昀把糖盒放在了她的手心裏。
“吃點兒甜的,分泌多巴胺。”
作者有話說: